阿戎睁开眼睛后,望着自己身下的尸体。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扑鼻而来,而她是坑里唯一的活物。
僧人们有迷信的狂热。非绝口中喃喃道:“是佛母显灵了……佛母无边法相,能为一切不可为,能救一切不可救!”
他的师兄们更加激动,在她的面前扣首,口中诵念准提佛母之咒。
那些个逃去僧人背后躲避的耶律玦的兵士们,看着他们如此山呼万岁一般的情景,也不知不觉地弯曲着身体半跪在地上。不论她是个什么东西,她确确实实是个死人的。如今诈尸醒来,不是鬼就是真如他们说的,被佛祖给关照的结果。
当那时背后冷箭射来的时候,阿戎正在腹痛、晕眩。她的身子抵在马车旁,想让自己好喘息些,可那些冷贼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冷箭透入心房时,她是窒息住昏死过去的。
到得现在,阿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但这样已不是一次了。父亲曾说她是不死之身,只要将扎进她身体的伤器拔出去,她的骨头和血肉就会在短瞬之内恢复如昔,活动如常。她原本也想将父亲给予自己的这副身体归于神灵造化,可父亲却说,儇氏父祖在古时逐鹿天下,原本就是有这样一副身体。但血脉到后世延续已经越来越不纯粹,能生下拥有父祖身体的,只能是归于万中无一的返祖现象。所以父兄死于海蛟厮杀之中,只有她一人能够安然无恙。因为无论是海蛟还是人,还没有能将她至于死地的东西。至少说,她不知道有什么能够真的杀死她自己。
眼见和尚对她像神像一样叩拜,她也泰然受之。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向她下跪。见过她神奇死而复生的人,大多会有这样的习惯。虽然儇氏人不信奉任何鬼神灵物,但也知道旁人有旁人的信奉。这些和尚研究一切因果一切法,一切如来一切相,研究了也有千百年了。她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到他们真正所叩拜的东西,那不是她,而是她所承载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寄托。信可得道。
于是她也双手合十,口中跟随他们一起念那法咒。梵音于信者为舞乐声,于不信者为鸦雀声,于尊敬者为钟鼎鸣音。
这时有几个官兵互相看一眼,再转向她的时候,已经变化成另外一种眼神。他们的眼中是怖畏和肃杀之情,是已经杀戮惯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但凡他们无法理解、无法驯服的,就要杀害的东西。阿戎目光与他们直视,眼看着他们举刀枪一齐冲过来。
她决心好好让他们惧怕惧怕。她没有躲闪,第一个人一刀劈在她的脖颈,“刺啦”一声,血肉模糊,她的目光盯过去,却不改神色继续向前。第二个人瞪大了眼睛怒吼一声,持枪穿透她前胸而过,她伸出右臂,微一使劲,将那枪从前/胸□□,扔在那人面前。第三个人仍是持刀,看她走过来时从她头顶跳起,一刀从天灵盖直劈而下,瞬间头盖碎裂的声音大作。刀卡在头盖骨中,阿戎左臂伸手拔出,亦扔在他脚下。剩下另有五人,已吓得屁滚尿流,其中一个当场看疯,仰头倒在地上大笑不止。
不过多时,方才她身上脸上淌血的伤口便已经长好,她以袖擦掉血迹,望了望地上或躺或趴着的官兵。那方才以□□她的人想跑,她从地上伸脚踢起掉在地上的长/枪,从他背后抛过去。那枪不偏不倚正正穿过他的心脏,他于是前趴落在自己的血泊里。
阿戎随后脚步缓慢走到哪给她当头劈下的人面前,俯身捡起他的刀,认真地盯着他道:“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自己选的死法。”话音落时,刀也在他头顶落下。刹那之间,脸分为两半。
她又继续走到那砍她脖颈的人面前时,那人知道要死,已经泰然。他淡定地在地上仰望她,问道:“砍断脖子,你脑袋也会长出来吗?”
阿戎道:“我若能捡起自己的脑袋放回去,它就可以长回去。”
“那若是我将头拿走,你就死了?”
阿戎想了想:“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若有来世,我一定要试一试拿走你的脑袋。”
阿戎等他说完,一手拉着他头上的头发,一手持刀把他的脑袋从他脖颈上割了下来,随手扔进尸坑之中。
这时她转向活着的官兵,除了那狂笑不止的,其他人纷纷大扣首,一个个争相将脑袋磕出血来,学着前面念经的和尚道:“佛祖饶命,佛母饶命,佛祖饶命,佛母饶命……”
齐国人无论是皇亲还是贱奴都多少有信佛的情结,若是奴与民,就更信奉密宗所宣扬的三世佛之母的佛母,密宗相信,佛母咒法可普度一切众生,可解除一切苦厄,不论是否剃度,守戒,是否婚娶、奸/淫、盗窃、杀伐,即便恶贯满盈,她亦能这人让步入极乐。
阿戎想起方才那些想将她杀死的人,他们眼中执着的杀意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惧怕她,所以才要杀她把。她脑中想到为什么齐国皇帝会给父亲下诏杀龙后要将龙筋奉上呢?是否就是因为惧怕龙的力量?而父族又为什么祖祖辈辈以杀死蛟腹中的小小龙婴为遗训?是否也是因为惧怕?那么龙到底有什么力量?
脑中忽然出现那个常在梦中出现的人,和她有过一夜肌肤之亲的人,这个慕云歇的眼神,却没有她见过的人眼中那种懵懂与否,害怕与否,喜欢与否的感情,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得见里面的光芒万丈……她想着他,脑袋中一阵眩晕,又跌了下去。
眼见她跌倒,几个神思清明的官兵立刻起身,仓皇向云觉寺逃窜而去。
非绝已诵念完九十九次准提咒,见她此时跌坐地上向着一旁干呕不止,于是到她身边扶起她。他的眼睛在她头顶和脖颈看过,亲眼看到她那被砍的位置上,竟然毫无伤痕,如同可以轻易抹去的污垢一般,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自问自答,看见她明目航弹地被砍杀和杀人,他怕。可他们先要杀她,她只是反抗,她是佛母救回来的,他们违背佛旨,所以杀人的其实是佛母。
师兄们低头跟在后面。今日之景,也不知他们要花多久才能消化。他们望着她的眼神,如今已经有了敬畏。
回到云觉寺时,远远地便望见那黑马上坐着耶律玦。他挎着马后退几步,与他层层叠叠的燕都兵士站在一起。
方才跑回去的官兵说了方才的奇景。三人成虎,士兵们都忌惮她。他耶律玦也不可能气定神闲。眼前的阿戎对他来说一定是个活尸、鬼魅一般存在的人,尤其是
是当他看到她的面上竟然毫无惧意也无笑容。在他面前的出现的人大多是带有这两种表情的,自然,那戴面具的楚国侯爷不能算在这里面。
“这个妖女,给我扔到牢里去。谋杀官差,按律处斩。”耶律玦吩咐下面。
但是根本没人动。圆通和尚这时候颤颤巍巍地扶着箱子,道:“金像是我国国宝,却毁成这般……你为了佛牙,毁佛像,杀人,简直是屠夫饿狼!圣上若是知道,也会治你的罪!”
“大和尚,本府是赶来救火的,你怎能指认本府为盗贼?倒是你没有看管好佛牙,导致被人偷窃,枉顾圣上信任,按律也该下狱。”
监守自盗的人怎么敢说是自己行的凶?大和尚知道自己是着了他的道。
耶律玦壮了壮胆子,往前一些俯身看着他道:“圆通和尚,本府给你十日时间。十日之后的白月第一日,就是画像千佛塔释迦摩尼佛牙舍利的祭祀大典。本府已通报西京,圣上应允,将在祭祀大典上同时展示释迦摩尼佛牙舍利与定光佛牙舍利。若是到时你拿不出定光佛舍利,便视同你丢失佛牙,欺君罔上,我将代圣上斩你头颅。此事已报上听,圣上已派晋王于祭祀大典上观礼,若你拿不出定光佛牙,便由晋王监斩你真寂寺全寺僧众。”
说完他又吩咐手下:“把那妖女绑了。”
“既然你要佛牙,我便给你佛牙,要是再死人,老衲就绝不会让你满意。”
耶律玦听他说了这话,算是得了个准信,得意之余,也就没再让人带走阿戎。他拉扯缰绳,快步而出这云觉寺。众士兵排序而出,前后拥挤。他们都怕那马上的阿戎真的是鬼魅,会追吃掉走得慢的人。
阿戎站在远处瞧着他们走远,心里难免诸多思虑。
为何死的都是保护僧人的卫士?他们身上每个人都中了数箭,没有一人生还,似乎那些贼人本来就是要将他们置之死地。毫无疑问,这便是给皇上的亲卫们不留活口的。若是那些贼人想杀僧人,怎么会让他们躲在车后面就不管了?她恍然,这些亲卫自然与皇上有书信往来,要让皇上知晓我们行踪和宝箱情况的。但是现在他们死绝了,就没人可以传信。
现在耶律玦倒打一耙,明令大和尚要在下月的佛牙祭祀上拿出定光佛牙舍利,没有佛牙舍利,所有大和尚的随行,还包括她,就要全部被处斩。但看其他僧人的样子,听耶律玦提起佛牙都吃了一惊,只有大和尚满面镇定,显然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佛牙藏在哪里。
阿戎不想再淌这趟浑水,决心尽快离开去上京完成自己的使命。
腹部忽然一阵抽痛。她痛得撑着身子,勉强回到屋内。只好等过了这一阵疼再走。
——
非绝坐在师父身边陪着他。师父什么也没说,等到说累了,他只好走出来。此时已又日落。外面半明半暗,阿戎的屋子却是全黑着,没有点灯。他想了半晌今日的情形,还是敲了敲门。
门没有从里拴上,是不是她忘记了?
非绝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两步。他的内心与他师兄无异,但凡是看见了她如何被砍杀,又如何毫发无损的人,都不会心中宁静。他坚信她的确是被佛母的咒念救回来的,这才鼓起勇气,一步步往里走。
里面放着僧人处拿来的两桶水,一桶满着,一桶只剩下桶底的水。原本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水趁着外面有些光。
再往里走,他突然吓一跳。他的脚踢到了她,他这才阿戎躺在地上,艰难地呻/吟一声:“头很晕,又摔倒了。你扶我起来。”
非绝俯下身子摸过去,正巧摸到她的背。那温热和光洁的皮肤触感,激得他向后一缩。他顿时浑身炽热。
可是他不能让她躺在地上吧。他硬着头皮将她扶上床榻,急忙拿起被子给她盖上,道:“你……你自己能穿衣裳么?”
“能……”阿戎虚弱无力地答。
“那你先穿上衣裳,我去跟那监寺说给你请大夫来看。”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寺里的药师来看。药师为阿戎诊了一会儿脉,低头不语。非绝问他,他便快步走出去。等到非绝跟着他进了西亭方丈的禅堂,见方丈放下木鱼召他进去,他才说:“那位女施主,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