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那西亭方丈一个晚上安慰圆通和尚,直到他称说累了,这才放他回去歇息。但大和尚还是觉得不放心,特地将非绝叫过来交代:“你要多警醒些。虽说跟着我们保护宝箱的这一队兵是皇上的亲兵,但毕竟这燕都留守的兵马也有成千上万。”
非绝脑袋中想了想,安抚他师父:“若是那留守想抢咱们的宝箱,他今天就有机会。这明日我们去过圆福寺就会走,他要是存这份心怎么可能不下手呢?我看还是师父你多虑了。”
大和尚摸摸他的脑袋:“但愿你是对的。”
非绝看着师父睡下,看着师父一天一天老下去,如今上床睡个觉,也不如以前利索。回到安排好的僧房去,眼见几个师兄们和哈满都已经睡下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又走出来。眼见阿戎屋里的灯还亮着,她的侧影印在窗上,笔直笔直地坐着,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他偷偷地多看了一会儿,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看,但只要在这窗前,就觉得心里莫名的欢喜。他在窗户前面趴了一会儿,竟然不经意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光已经盖在脸上。眼见自己是在屋内,心想师兄们真好,怕他在外面睡着受了凉,特地半夜起身将他抬回去床上睡了。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揉揉眼睛。忽然听到外面几个师兄都在大声叫他的名字,还问寺里的僧人道:“有看见非绝吗,就是我们中间顶俊俏那个。”
他先是嘿嘿得意地笑一声,后又觉得不对。如果他是在僧房里,师兄们怎么会找不到他?
这时师兄敲起了门:“阿戎姑娘,非绝不见了。”
“阿戎,开门!”是哈满的声音。哈满咚咚敲着门,见敲了数声都不开,已经开始用背撞门。
非绝听到旁边一声呓语,揉了揉眼睛往旁边望去……
阿戎躺在他的身侧,虽然离着他很远,几乎就在床边上将要掉下去,还在他们两人之间放了一碗水,可终究,他们两人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他愣怔在床上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
阿戎听到声音,登时坐立起来,目光都没有瞟向非绝一眼,便跳下床去。她走路如风一样快,还没等他开口,她已经拔掉了门栓。
哈满一下子撞了进来,几个师兄也向着屋里瞧。哈满指着非绝,有些气恼地说:“阿戎,我晚上怕黑你不和我睡,却和这个和尚睡……”越说声音越抽搐,下一刻眼泪都要掉下来。
师兄们在门口看着,脸上有讶异的,有诡笑的,有叉腰挑眉直愣愣瞧着的,一时都没人说话。
阿戎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她往常一样,说:“他昨晚在我屋外地上昏倒了,我只好将他抱进来。”
师兄们点点头,看到床上的水碗似乎也猜到是差不多的原因。可哈满还在地上恼怒望过来,大口喘着粗气。
非卓师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浑破戒,要毁人家姑娘的清白……你没做什么吧?”
“这事先作没看见。”管着三人的大师兄非沉吟半晌:“非绝你出来,想让全寺看见?”
这时非绝涨红了脸,从床上跳下来,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有……”他的手有点抖,这时候脑袋懵成了浆糊,看见床上的水碗,忽然拿起来向地上狠狠一砸。
那碗打碎的声响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哈满也不哭了,只吓呆了一样地瞧住他。
非绝的面部表情抽搐起来,他一会儿看看师兄,一会儿看看阿戎,最后朝着阿戎大吼一声:“谁要你把我抬进来的,我……我……”他是有理也说不清,这话音说道最后已经打颤,有豆大的泪珠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你在我窗外站着晕倒了,你们那屋敲门也不见人来开,我只好将你抬回来。”阿戎不知道戒律在僧人心中有多重,虽然各个他师兄弟们知道事有权宜不一定就发生了什么,不深究举报他,但他早上从一个女子的床上醒来被人看见,横竖是洗不清的。
非绝嗖地从门里跑了出去。等到了师父面前,谁也没提他在阿戎屋里醒来的事。显然师兄弟们直接有默契,绝对不能传出来坏了他和他们真寂寺国寺的名声。
云觉寺的寺监时有行前来请圆通大和尚与西亭方丈以及随行的几个僧人上车,一行人径往圆福寺去。
马车停在圆福寺前时,正听到寺内敲钟的钟声。也许是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崇拜的觉苑大师圆寂之处,所以听着那钟声都觉得要比上京更隆重、更振聋发聩、更庄严圣洁。
圆福寺内大殿两侧高悬着觉苑大师亲笔的对联,走入内去,莲花金座上威严耸立着三世佛的庄严宝相,僧人们已在早课诵经,圆通和尚、西亭方丈、还有和他一起来的僧人们也都跪下一起诵经。那佛前点燃着的三排大烛熠熠生辉,他望着望着,第一次在佛祖面前走了神……他的脑中浮现着昨晚阿戎窗里烛光下的侧影。
“南无阿弥佗佛三藐三菩提……”这已如梦魇一般,不论他想怎么忘却,怎么认真地去赞颂佛祖,佛祖也都不帮他将这恶魔抹去……她是恶魔,否则怎么会在佛祖面前舞蹈?佛祖也拿她无奈何吗?
早课结束后,圆福寺的首座和尚念净*师带着宾客前往后侧准提佛母殿瞻仰。觉苑大师的著作便存于佛母殿之内。
佛母种种庄严其身,身着白色衣裳,朝霞络身。非绝抬头仰望,跪在下面一遍又一遍默念准提咒。准提咒可是神咒之王,一定可以洗去他身上那点罪恶的念想的。“佛母王菩萨请除去我心中的恶魔吧。”
跟着师父们瞻仰了一些大师的手笔还有著作后,西亭方丈提出说:“圆福寺画像千佛塔的释迦摩尼佛牙舍利,此番可否去参拜?”
念净*师道:“不能私去参拜,不过下月白月一至十五日乃是佛牙舍利祭祀大典,会将佛牙舍利请出地宫一十五日,供天下人瞻仰。”
西亭方丈叹了一口气说:“咱们齐国独有两佛的佛牙舍利,一个是在画像千佛塔的释迦摩尼佛两颗佛牙舍利,一个是上京真寂寺的八颗定光佛牙舍利。可如今上京已经归了女真人……自古来说,帝王热衷佛牙,以为得佛牙者便是这佛选天选的天下之主……这真寂寺的佛牙已经到了女真人手里,你寺千佛塔的佛牙,难道还不赶快送入西京吗?”
圆通大和尚听着,只觉得他话里有话。意思便是直指他从西京逃出来,肯定也带走了定光佛牙。还有什
么是比佛牙更珍贵的?连自己师父的真身舍利都可以丢下,还不是因为有更加不可放弃的东西吗?根本便是瞒不了这些明眼人的。想必那南京留守耶律玦也是如此想法。
还是他自己太天真了,以为他不说,便没人知道他此行其实是在运送这象征国祚的定光佛牙。
眼见这两个燕京寺庙的大长老都露出了“佛牙在你手里”的眼神,他实在没法再参观下去,赶快借口身体不适要去解手,脱掉□□,假扮成一般僧人撤了出来。
他对非绝说:“咱们马上回去收拾东西,即刻启程赶往西京。”
非绝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到师父慌张着急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们脚步很快地奔出圆福寺,上了门前马车。非绝驾车带着师父往回奔,想着昨天就已经告诉自己师兄们今早要离开,他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
马车奔回到云觉寺前停下,非绝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云觉寺已经被燕都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架势,任是里面有鸟也插翅难飞。
非绝扶着圆通大和尚下来,那耶律玦正优哉游哉地挎着马从寺庙里出来,看到他们站定,道:“我齐国国寺真寂寺首座圆通和尚,奉旨保护佛牙运往西京,却在燕都渎职失守导致佛牙遭窃。你作何解释?”
圆通大和尚双眼圆睁:“佛牙失窃了?”他快步疾奔要闯入云觉寺,被人拦下,耶律玦命人将两个箱子抬出来,仍在地上。
圆通和尚奔去箱子前,见两个箱子已经被撬开,打开一看,明显是被人翻过、撕扯凌乱的痕迹。那佛母金身被人砸了个稀烂,半寸厚的金片打烂一堆。显然那耶律玦怀疑佛牙藏在佛母金身里面。但他眼下的神情凶狠焦灼,一看就是没有找到。
“我师兄们呢?他们在哪?”非绝朝着那耶律玦吼。
耶律玦打了个响指,便让人领着他们往后门去。后门外死了一匹身上插着几根箭支的马,地上血泊几片,却没人。
“我们的人在哪?”
那引领士兵嘴边嘲道:“城外的坟岗,你的师兄们已经去超渡了。”
圆通神情凝重:“你快去看看。”
非绝狂奔着出了城门,往那人所说的坟岗跑了三里地的距离,终于望见兵士抬着一具一具的尸体,足足抬了十几人。其中多是护送他们的上京护卫,师兄们虽有受伤,却显然是受着护卫的保护而没有殒命。那些个抬人的燕都士兵嫌晦气不愿意再往里走,就随地挖了一个大土坑,将护卫们的尸体放了进去。
死的都是冲在前面保护他们的皇上亲兵,耶律玦这是为了佛牙要赶尽杀绝,连皇上天威也不管了?
他的师兄们正在土坑的周围念咒超渡,哈满在旁边大哭,被齐兵反扣着双臂。非绝看见这浅浅的土坑的一堆尸体中躺着闭目的阿戎,心脏处穿透扎入的一根箭。阿戎……死了?
非绝趴在坑边伸手去坑里探她的呼吸,摸她的皮肤。冰冷的嘴唇,胳膊和手。他猛地醒悟。是他在佛祖和佛母面前说要让他们除掉他脑子里的恶魔。可他明明知道那个恶魔是她。所以她死了,乃是因为他要佛祖杀她的!
一个师兄说:“今早云觉寺的僧人帮我们抬箱子上了车,马也已经从后门出去等着你们回来,准备等你们一回来直接便走。可是等到大晌午的时候,忽然对面屋顶上趴着一群蒙面的贼,他们现实射箭,后来有人拿刀闯过来。我们几个躲在马车后才没有死。阿戎那时候正晕在马车边上,就中了箭。”众人一回顾,又纷纷掉下泪。
这时一个齐兵道:“超渡完了就上一边待着。”说罢跳进坑里,拽着那箭使劲拔/出来,口中嘟囔:“别浪费了这好箭镞。”
一根根箭拔出之后便用铁锹铲土来填。非绝这时坐进坑里,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那齐兵看人多,没理由也埋活人,只好停下,不耐烦地说:“你这小和尚到底要怎地?”
非绝握住她冰凉的手呆呆坐着,瞧见她鬓发混乱,又给她别到耳后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握了握她的手。大概是他自己的体温传到了她手上,她的手都显得暖和了。
他低头啜泣一阵,再抹掉泪,望向她。她的眼睛开了一条缝,好似在眯着眼睛看着他一般。许是他方才没有看清,其实她本是没有全闭着眼睛的。
这时所有的僧人盘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念起虔诚的经文。
种种齐声响彻的庄严梵音之中,非绝的心中悲凉,想着如果那天在官道上他没有唤她上马,没有给她面吃,她就不会横死。是否佛母已经看穿他的内心,因他的不虔诚而让他尝恶果?可为何不让他自下地狱,而要折磨一个什么都不相干的她呢……
非绝睁开眼睛。此时的阿戎忽然在层层尸体顶端坐起身来,头低着慢慢睁开眼睛。梵音仍旧回荡林间,正午的烈日将光耀环绕在她头顶,仿若是佛母宝相头顶的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