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马驶到云觉寺大门口。非绝跑在前面跟对方门前的僧人通报,过了不到半晌,寺里的方丈带着几个长老都出来迎接。其中一个长老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的中年模样,似乎是在寺里管事的,带着寺内僧人们拉着车马进寺并卸下箱子。
大和尚走下马车,那云觉寺的方丈赶忙走过来,热情地喝他寒暄起来。
“西亭师兄,多年不见了,你可好啊?”大和尚微微往前说道。
“圆通师弟!”那名为西亭的云觉寺方丈走过来握住大和尚的手,向旁边的主事和尚介绍说:“有行,这是我二十年前在五台山的旧学,上京真寂寺大修圆通首座长老。”
主事和尚双手合十鞠躬:“圆通长老。小僧云觉寺监院执事时有行,您在寺中有什么需要一应知会我便是。”
圆通大和尚受礼行礼,随后西亭方丈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行人跟着他们三人往里走,非绝带着阿戎和哈满,还有剩下看守箱子的僧人和齐兵一起去抬箱子,把箱子放在了专门的一间禅房里。这禅房较为宽敞,这么十几个人坐进来,躺下来也没什么问题。非绝看得放心了,双手合十用契丹话和那齐兵队长说了些什么。那齐兵队长拍着胸口回答,似乎是在给他承诺。
阿戎想着方才大和尚和那方丈、执事的介绍,又看非绝也是管事的,于是问:“你在庙里是个什么官?”
非绝一看她,不由得就有点脸红,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常见女施主的缘故。他低着头摸摸后脑光头:“寺里哪有什么官,我就是个园头,看守菜园子的。”
哈满憨憨地说:“别人叫我阿翁是老头。”
非绝笑一声,伸手也去摸摸哈满的脑袋,但哈满一头油摸了他一手,他又缩回来,低头说:“阿戎,我去问问客堂的房间安排好了没有。”
阿戎道:“我同你一起吧。”于是跟着他一起出去。她们两人是被大和尚和非绝救下,白吃白喝本就不好,肯定要帮着多干活。就当是寺庙雇他们当挑夫当短工了。
寺里果然已经分配好给他们睡的客房,三间干净整洁的大僧房,给他们和齐兵住的,剩下一间小客房是给阿戎的。寺里不大好较他们男女同屋,而且那带着他们来房的僧人还说,叫她一般穿作男装,且没什么必要不要出来露面,以免引得寺里僧人们注意。
非绝本有些不高兴,说:“在我们上京,僧尼同寺都不罕见,怎的你们这么多规矩?”
那僧人扫他一眼:“上京?齐国还有上京吗?现在的上京是女真人的会宁府。”
非绝瞪大眼睛仰起头:“你说这话不是叛附女真人吗?”
那僧人也凶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瞎说八道。”
非绝还要再争,另外一个僧人赶紧把他们两人支开:“还掰扯不清了?你在里面静一静,这已经不是咱们寺了,是燕都,汉人多,咱们可是来求宿的。”
那僧人把非绝和阿戎带到房里。非绝这才觉得脾气消了。转头瞧见阿戎正捂着小腹坐在床榻上,皱着眉头似乎难受的样子。他以为她不高兴了。
“我忘了,阿戎也是汉人。”
阿戎肚子疼了一会儿后又不疼了,听了他的话摇摇头:“我是儇氏人。”
非绝想了想:“那你听哪个皇帝的?”
“我听我爹的。”
“……”
非绝看她目光认真,想想她一个乡下姑娘大字不识什么都不懂。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阿戎帮同行的僧人们放好行李,跟着一起去禅堂见大和尚。
圆通大和尚正和他多年前的老友西亭方丈喝茶叙话,此时正好说到他的师父齐国国师圆寂之事,他喉头哽咽:“我师父骨灰存放于我寺中佛光塔地宫之中。此回逃出上京没有来得及将师父带走,我心中对不住师父。”大和尚年岁已近花甲,是契丹人,精神很好,身子骨也健朗,只是因为这回的战火显得很疲惫。他这么一哽咽,座下的许多僧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西亭方丈举茶安慰:“国师大人已安于西,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将他多年的心血保存下来。师弟可有将国师经注抢救出来?”
大和尚叹口气:“所救不多。”
“我瞧这回只带两箱,僧人方才抬着一箱比另外一箱沉重许多,是否还带了佛像?”
大和尚喝一口汤,咽下去说:“不瞒学兄,只带出一尊佛母小金像来。其余太大也搬不了。”
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待客先汤后茶。他们先喝了一回汤后,西亭让看茶。旁边有茶炉,时有行把锯下来的团茶茶碎放在银执壶里煨于炉口之上。过一会儿倒好了递上。那茶香四溢,有种独特的味道。阿戎对这茶味道敏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上茶后,时有行又端出来雕花蜜饯给大和尚爽口,大和尚瞧了瞧,见是在上京也不多见的好东西,尝了口又觉太甜,于是说:“我还是那粗口味,吃不了这种好的东西。”
“哪里话说的,师弟常日不出上京国寺,这等东西显是吃腻了吧。”
西亭太过客气,大和尚微微皱眉。他都将师父的事情说出来,按理说两人应该像过去一样亲近才是。而且本来西亭是汉人,当时虽在五台山,他也没有用过辽人礼仪,但现在吃的喝的都是辽贵族所用,这雕花蜜煎和团茶都是上珍之物,偶尔皇上会从楚国节日供奉的团茶蜜煎中拨一些送到真寂寺,但为数也不多。
燕都寺庙许多都是皇亲国戚所建,而云觉寺在城郊,原来是个小的汉寺,现在也不大,沙门法师等高僧也没有几个,寺田供奉和税金想必也不是太多,但是茶却用上皇亲茶,吃的是皇族蜜。显然是西亭与一些皇亲有交往,学来的客套样子。倒和他以前在五台山是勤谨演习《华严》时的西亭很不一样了。
西亭看他吐露了半天肺腑本来很放松,结果现在面上又刻板起来,还以为是招待不周,赶紧又让时有行去上饭。
“那师弟此番打算在燕住多久?”
“只消修整两日就上路。”
“这么着急,不多住些时日?正好我也想与师弟多探讨佛理。”
“这两日来了燕都,也想着去圆福寺一睹觉苑大师真迹,再看一看有没有未传出来的手笔精要。还得劳学兄领着我去。”
非绝在旁听着,听到师父说要去圆福寺看觉苑大事留
下的真迹,他自己也兴奋起来。觉苑大师是大齐最有名的密宗大师,曾师事印度摩尼三藏,写有多部著作。他学的就是这些,于是等他们聊完了晚上就跟师父请示。大和尚知道他勤学,所以决议带上他。
吃完之后两人还在聊着,有个僧人过来请示,说南京留守耶律玦大人派人前来问候了。
圆通大和尚纳闷了。他才刚来官府就知道了,怎么能这么快?是守城的通报的?还是云觉寺通报的?
那人近来后双手合十行礼,说:“久闻圆通大师之名,留守大人相请过府一叙。”
圆通知道这耶律玦是道宗孙,现在皇上的叔父,以前也是位一姓王爷,被贬后做南京留守。但至少是皇上的叔父这一条,请他去他就得去。
他心里担心他们是为了他箱子里的东西而来,于是嘱咐下面多加看护,随后点了几个僧人和他同去。
结果那派来的人说:“您至多只能带两人进府。”
这邀请人前去的毛病还不少。阿戎见圆通和尚点了非绝,剩下一个人选正在犹豫,好像去这个留守府很危险的样子。阿戎想去见见这留守,听说这留守也是皇帝的兄弟,如果她说要见皇帝,他说不定能够能为她指一指通路。她于是说:“大师父,带上我吧。”
非绝开心地望了她一眼,随后转过头去跟他师父说:“阿戎有身手,能路上当个保镖。”
阿戎一个女子,看起来像是不谙世事,大和尚还是准备点个自己的僧人,结果那派来的人却强行说:“就这样了,赶快走吧,留守大人已经等了多时了。”
他说完便伸手一请,大和尚也不好多说,就带着非绝和阿戎走了出来。到了寺门口上马车,见马车外面是一排排的辽兵,心想也的确,若是对方想做什么,他就带谁也是救不了自己的。
阿戎瞧了瞧官兵,上了马车。燕都道路平坦,坐着不颠也不晃,但大和尚一直皱着眉头。等到了地方,阿戎先下车。她站在留守府门前望见府门里走出一个锦衣玉冠,带着奇怪师巫面具的男子,在她身旁走过时停了一停。
她不知何意,怔怔地盯着,只觉得他的身形有些许熟悉。那人也望着她,随后嘴唇微微弯曲一笑,又径直走过去,很快便消失在转弯处。
大和尚忽然握住非绝的手说:“弟子之中,为师最信得过你。原本指着这一身衣钵传给你,让你早有建树,但我预感这一次可能已经到头了。”
非绝听他说得凄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跪下,声音发慌:“师父您这是怎么了,您身体一向很好。难道是知晓那留守要对您做什么?”
大和尚把他扶起来,叹气说:“为师只是怕他们想要箱子里的东西。”
“非绝不懂。师父请明示,咱们箱子里只有一尊佛母金像和两车经书,他们想要什么?”
大和尚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但帘子已经被掀开。大和尚警觉地下车没再说话。
三人进了这留守府邸,走到府堂的时候被人拦住:“大人正在里面待客。”
那个之前传话的官员道:“大人正是邀请圆通大师与里面的客人一齐说话的。”于是他们被请进去。
这内堂奢华深广,看得阿戎眼睛不停眨。非绝道:“是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华丽的地方?”
“没见过,这里太晃眼了。”
掀开一个帘再进去,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人正在品茶。这人绯衣黑冠,见之有种凌厉的王霸气息。阿戎闻着那茶味与云觉寺西亭方丈给沏的一样味道,鼻子一酸又想打喷嚏。盯着眼睛一看,茶桌上也放了一样的雕花蜜煎,她大约知道这些东西估计都是这留守给云觉寺送的。她若是知道,那大和尚一定也看出来了。
“来人,请汤。”
“方才在云觉寺刚喝过。”他已经知道是云觉寺给官府通了信,自然对他的相请也没什么好感。
“那请坐。耶律玦听闻大师带了两箱佛藏前去西京,不知道这两箱都是哪些佛藏,可否让鄙人观上一观?”
大和尚道:“都是经卷,若是大人想要,我可令徒儿摘录副本。我想燕都佛寺多广,不大可能没有誊抄本……”
耶律玦这会儿吩咐婢女道:“方才侯爷说出恭,如何这么久还不出来?”
阿戎听到他说侯爷,脑袋里想起了慕云歇。吴家阿翁说过,慕云歇也是一个侯爷。
那去寻慕云歇的婢女回来了,支支吾吾说:“侯爷不见了。”
“不见了?能去哪?”耶律玦一脸大不快,蓦地起身走到外间叫了一队兵士去找。过了一会儿管家从外面进来说道:“方才见到那楚国侯爷再外面,他让我稍话给您。”说着凑到他脸庞耳语。说完之后,那耶律玦才咽下一口气。显然是很不高兴。
随后他又盘问了圆通和尚几句箱子中宝物的事情,问:“那佛母金像,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大和尚脸上变了变颜色,老实答:“空心的。”
阿戎这时把背着的器匣拿出来,把家传的圣旨拿给耶律玦看,问:“大人能不能让我见到皇上?”
耶律玦看了半天,噗哈哈地笑出声来:“屠龙,龙筋?我瞧瞧你这龙筋长什么样。”
阿戎皱皱眉:“那我得脱下来。”
“藏在身上的?不会是藏在私隐的地方吧?”耶律玦眼睛往她那处一瞟,她蹭地瞪视回去。耶律玦吩咐下人带她去西间更衣,她去之后,那婢女奇怪地说:“怎的墙上还有字?这侯爷还在我们府厕所提字呢。”说完赶紧拿抹布把字迹给擦了。
阿戎把缠在腰间的龙筋拿下来,捧在手上拿出去呈给耶律玦看。耶律玦瞥一眼:“你想诓我么,这是羊肠。”身旁婢女笑了几声。
“这怎的是羊肠,你没见过羊肠吗?”
“拿羊肠作龙筋,假作圣旨想欺瞒圣上?乡野人多作怪。”他从那圣旨中间一扯,绸缎破裂为两段,扔在地上。阿戎情急之下,上前去将两端圣旨捡回来,对于眼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好感。
圆通和尚没什么好脾气地道:“回吧”。说着让非绝搀着他出去。
阿戎知道点佛家道理,就算和尚信世上有龙,龙也是佛家子弟顶礼膜拜的对象,她说自己是屠龙的,不能让他们有什么好感。眼下她萌生了自己出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