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队伍已经过来,他下马把缰绳给了阿戎,自己上了另外一个僧人的马共绮。阿戎谢过上马,一行人向着前面驿站走。
这里是个大驿馆,有吃的有住的,僧人和齐兵们安顿下来,那位小僧人端着两碗素汤面给她们放下,哈满眼里只有面,呲溜呲溜地便吃了个精光,将汤底也舔干净了。僧人说:“我们要了几间房,你们两人同我们一起吧。”
结果是她和那小僧人,还有几个齐兵坐在房屋地上,将床上的几床褥子被子都拿下来或垫着或盖着,让病着的哈满睡在上面。另外有几个僧人和齐兵陪着那穿□□的大和尚,两车的大箱子也卸进了大和尚那屋里。
齐兵们严肃齐整,自成一队和小僧人和阿戎隔开。小僧人在阿戎身边地上睡着,想了想,他还舀了一碗水放在旁边。
阿戎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大约是他们的习惯。她担心哈满的病情,晚上时不时要起来瞧一瞧。摸过哈满的额头,按了按脉搏,发觉身上已经不热了,脉搏也正常,呼吸都粗沉了不少。她安定下来走回去。
那小僧人忽然问:“你也睡不着吗?”
“我能睡着了。”她说着躺下来,侧头去看小僧人。他身子很长,比她长一个头的距离,很瘦,眉目清秀,晚上趁着窗子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眼睛里亮亮的。她说她能睡着,小僧人好像很失落似的。
“你叫什么?”阿戎问。
小僧人一听她问,嘴角又弯了起来:“小僧法号非绝。”
“非绝,你的师父不喜欢你?”“”
非绝爬起来问:“为什么这么说?”
“绝就是断,你不绝就是不断,僧人不都要断这个戒那个,你师父却叫你不绝。”
“不是的,我们这一辈是‘非’字辈,我有三个师兄叫非艰、非苦、非卓。”他往这边凑了凑:“那你呢?”
阿戎听到他们师兄弟的名字,笑了几声,随后说:“你叫我阿戎就是了。”
“阿戎,”非绝喊喊她名字,“咱们一起上路,现在兵荒马乱的,能平平安安地到大同府去就好咯。”
阿戎疑惑:“我瞧你们还有兵士护送,难道怕路上遇到劫匪吗?”
他点点头,皱起了眉头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那两箱子是从上京带来的经书和金像。皇上让我们拣选经卷运到西京五台山去。没有想到女真人打得如此之快,我们前脚离开上京,就听说上京陷落了。我们一路往西往南,前脚刚离开辽阳府,辽阳府也陷落了。路上碰到过一些偷盗的,都被护送的齐兵和我们僧众打退。到了现在东西一样没丢,已经算是大幸了。”非绝虽然大大咧咧,看似是僧人之中最活泼的,但心中也有担忧会遭遇什么不测。此刻他想平安是最朴素的愿望。
非绝虽然傍晚的时候看她胳膊和腿都算紧实,还能背着哈满这个重小子走那么远,是有不少蛮劲的。但毕竟也是个身量纤瘦朝不保食的乡下姑娘,哪有什么能给他的。而且他本来就是好心搭救,佛门人更没有图别人东西的道理。他于是笑嘻嘻地说:“我佛慈悲,你要回报就回报我佛吧,我可以教你念个《准提咒》,就算你不是出家人,念了这咒准提佛母也是能听见的。”
阿戎愣了愣,开始听他念经。
“南无飒多喃,叁藐叁菩驮,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见阿戎听得一头雾水,他又解释背诵说:“若一心静思诵此咒,满九万遍,无量劫造十恶五逆,四重五无间罪,悉皆消灭,所生之处,常遇菩萨,丰饶财宝,诵满二十六万遍,乃至四十六万遍,世出世法,无不称遂,便于梦中,见佛菩萨,及以花果,口吐黑物,饮吃白物,即知成就。或梦见自身,腾空自在,或渡大海,或浮江河,或上楼台高树,或登白山,或乘狮子白马白象,或梦见好花果,或梦见着黄衣白衣,或梦吞日月等,即是无始罪灭之相。”
阿戎听到他的解释反而精神起来,她脑中闪过父兄,闪过那雪夜暖盆里和她旖旎亲近的男人。和尚们以为念了咒之后,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入梦就是佛祖的功劳。这样想倒是心里安慰。她算了算,自从出来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人。
非绝点头:“佛言:此咒能灭十恶五逆一切罪障,成就一切白*德。持此咒者,不问在家出家、饮酒食肉、有妻子,不拣净秽,但至心持诵,能使短命众生增寿无量。佛母在上,其莲花座下有两龙王加持,你虔诚的话,就当信她会保佑你。”
“这世上有龙,龙多了就有王……”阿戎自己脑袋里过滤“龙王”这个概念。
父亲曾说,之所以杀龙,是因为人世间有龙祸。天下何以有天灾?洪水、风暴、地震,海上的风浪和掀翻的船只,天下何以有*?战乱平生,胡人乱过长城,三家瓜分汉家徒弟,长江以南尽是悲歌,种种都因为孽龙的现世。龙能兴风雨,龙能遗害天下,龙有人形可以混迹人间。那她在想,以往父兄所教都是杀蛟腹小龙,其实躲在深处的龙父自然才是最大的敌人。只有龙不再生,才能根除父亲口中所说的龙祸。父亲在几十年前借助齐皇的力量铸造玄铁武器,砍杀四海蛟,却始终没有找到龙父的踪迹。龙依靠母蛟生下小龙,也能依靠女子生下小龙,只是从父亲的口中,女子生龙在历史上也仅有一例。而那女子生下的小龙的心脏,就在她器匣中的琥珀里。
非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给她传道:“你跟着我念。”
她不想拂他的意,跟着他重复那句赞颂准提佛母的《准提咒》。
“南无飒多喃,叁藐叁菩驮,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这咒真的有催眠效用,念了几遍两人都闭上了眼睛。非绝以为自己还醒着,但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鼾声。猛地一抽鼻子醒来,忽然看见月下的窗纸上有人影闪了过去。
阿戎显然已经听到了响动,示意他摇醒兵士。人影瞬间便窜走,兵士这才懵懵懂懂地醒来。等到几个齐兵去敲大和尚的房门,一堆人才重视起来。
那齐兵的队长对大和尚说:“那人许是来探虚实的,咱们得赶快进入燕都。”大和尚天蒙蒙亮便招呼众人起来,草草吃点东西就赶快启程了。
哈满醒来时身子已经大好了,眼睛里恢复了神采。因为阿戎背了他大半程路,他心里对自己很是懊恼,所以现在他就强行要帮她拿包袱,
甚至还帮着僧人们扛行李,一路上殷勤能干。
眼见还有十几里就是燕都了,外面有关隘,里面有留守的军队,应当不会像上京和东京那么容易失手。而且景与楚国有盟,燕都若是被景拿下来是会归还给楚的,想必不会在都城内大开杀戒吧。
一连赶了六七个时辰的路,期间没有停在驿站,只怕又会横生什么枝节。其实这个时候队伍已经快要虚脱,但燕都就在前面了,大家都喜出望外,光是遥想今晚能睡在那里,就已经止住饿了。
官道远处响起了遥遥的哨声。其他人还没有反应,阿戎先是听到了。她自小就用哨声来控制鹰隼之类,即便是非常小的声音,这些猛禽都是听得到的。她的耳力也同他们一般灵敏,这种看似毫无章法,却实则便是暗语示令的哨音。
阿戎说:“听到那声音了吗?这附近有驯鹰人。”
非觉伸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真的有声音。”
阿戎说:“现在鹰还在远处呢。但听上去,应该是有几十只。”
“几十只?这我可没见过。我只见过皇亲贵族有提着一只两只鸟笼来寺庙里。”
阿戎说:“这个我爹教过我,我可以叫几只来给你瞧瞧。”
她这时也念动哨音,哨音如同乐曲,听着悦耳。非绝不禁都问:“你这是什么曲儿?真好听。”
这时远处响起众多野禽的应和,或高或低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中已能看到好些隼在回旋飞舞,各人都引以为奇景,一边驱策着马儿快跑,一边抬头张望着。
非觉高兴地听她吹的曲,“我想夸夸你,现在佛在箱子里,你就是那佛前妙音鸟。”
他师兄说:“非绝你尽说妄语,小心师父听见。”
“非觉你出来能不文邹邹的吗,听起来娘里娘气。”
到了城门关闭之前终于赶到,进入燕都后各人长舒一口气。看到城里是祥和的景象,到了此时远远地能看到华灯已上,连城楼上都点着红红的灯笼。哈满头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都城,自然是看什么都很新鲜,开心得不得了。大和尚连夜带着人赶往最近的寺庙云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