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醒来的时候,慕云歇正在她身边坐着静待。此时他手里持一卷古旧竹简,正摊开来看着。待看她从窗上惊坐起,头顶冒着冷汗,他才抬头望一望,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看经卷。
阿戎方看到他时,本有冲动要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将出来,好吐一吐心中的愤懑心痛,但看他泰然自若也不相问,便知他是已经知道的。
阿戎收了收心,长吁一口气,起身也不大打算谈这事了。
“怎么了?”慕云歇将卷轴放下,走过来为她梳头。阿戎眉毛皱了皱。她心里知道得清楚。无论是她还是慕云歇、抑或是覆罗水姻,一人肩负一族职责,各有不同使命牵引,即便抱怨则个,也是各人皆有不同看法。她与慕云歇注定不能在这些事上达成一致,她也不会去听他的意见,以左右自己的意识,从而将手伸进儇氏来。
“没什么,感情用事。”
慕云歇指一指桌上:“我给你煮了粥,另做了两个小菜,你尝一尝。”
阿戎点点头,洗漱过后,便坐下来尝他做的粥菜,吃下去后,浑身渐渐暖和,心情也缓和了些。
慕云歇道:“你莫要以为,这世上发生什么大事,都是我慕云歇做的孽。我没有那样能耐。人的心要长成什么样,想做什么事,有什么欲念不满,就会付诸行动,正如同杀人者杀人前也不会告诉别人,而是默默行动一个道理。若说我曾在乱世道上起过什么作用,也无非是顺水推舟。即便我给他们来个逆水,他们也偏要前行,若说度化,都是骗人的,你也知道。信佛者因信佛而无为,信巫者因信巫而畏缩,无非是笼络人心的手段,那杀人的人,杀人的时候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他说了半天,见阿戎在思索什么,于是将那竹简递过去:“这是奚族秘典当中一部,与巫术巫法有关,你可浅尝看看,好能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阿戎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一般而讲,说上半句便接下半句,恰恰就是一种思路:他的意思是,儇氏恐也会与奚族有战?
当年在魂境深处与覆罗水姻合力举起蛇杖,说道儇与奚族兄弟共主。但实际上这些年来,都是各自为政,两族隔地而居,民心也是分离的,而她们两人更是见面甚少,如果没什么重要场合,私下里也不会见面。
阿戎早已在心里想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一夜之间,覆罗水姻与景国联手灭亡齐国,而列山主也利用她的信任,亲手与覆罗氏葬送一族。她想起昨晚之事,便觉浑身战栗发麻。
她接过慕云歇递来的竹简,随意一看,便是那奚氏古方,蛊毒妖巫,作法之术,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懂得运用古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去治人杀敌。更何况,这些典籍之中还记载有儇氏在巫玉时代留下的踪迹,他们比阿戎更了解儇氏的祖先。
在她“知己知彼”之前,她不会与奚族交恶。
慕云歇陪了她一会儿便去了。阿戎从屋里走出来,那方列山主已过来请安,告知说入景之事的安排。在入景后,阿戎也要与覆罗水姻一同前去如今的上京燕都觐见景帝完颜志。
说到此,列山道:“您在名义上仍是那耶律玦的侄女,此番民间有传闻,说耶律玦内外联手,翻覆齐国,女戎之说又被提及了。”他顿了顿,又开解道,“时人说风就是雨。当初以魂杖退兵,他们还坚称您是齐国天授,还说什么晋王才是真龙,虽身死却留下真龙之种,一飞冲天四海尽收……”
“啪!”阿戎忽然一掌扇过去,重打在他的脸上。列山主略微愣了一下,因平日里两人闲聊,对于民间传闻也多有当笑话说,断然她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此次却大不相同。
他估摸出来是因为灭齐之事。
列山主主动跪下,屏息抬头直视。阿戎此时唤儇氏守卫来,嘱咐道:“列山相前日里太过操劳,自请休息将养身体,我留不住,那便请列山相待调养好了,再请回议事。”
列山仰头看她,插口道:“王上……”
阿戎并不低头看他,继续吩咐下去:“列山相愿意主持耶律淳的下葬,从今日起设下灵堂,三日后下葬,装殓扶棺一应由列山一人完成。六月间在隙谷守陵食素,不离不弃。”说到这里,她低了低声音:“列山,你素来与颜琝太后走得近,缘由是你与淳儿亲厚,也常带给他好吃好玩哄他开心,所以我知道,他之死,你是除却太后以外,最伤痛的,是也不是?”
列山无法回答,半晌之后,只得口里淌出一个“是”字。
阿戎继续说:“那么为他装殓扶棺,是你自己应尽之责,是不是?”
列山答:“是。”
阿戎点头:“我一直是相信你的,到如今也相信你,你说是,那便是真心实意的。”
此时重樨正在外围看着,他和岫儿是被列山以借口调遣走的,耶律淳死了,最伤心的其实还是岫儿。岫儿知道后便哭闹不止,变成龙身后摔山撞石,与他大打出手。重樨心中也沉痛无比。一族消亡竟然是因列山主,他虽然知道他为相的谋略,但看到此情此景,也确实无法为他说话。
阿戎继续道:“如若太后想回来隙谷看先帝,那便让太后前去,这一点,谁也不许阻拦。列山相不在国中的这段时间,便由方劳长老代为操劳了。”
只要这次一入了景国,就不可能有再回来的道理。这便等同于将他流放半年。阿戎将相位给了方劳,意味也很明白。说白了便是虚位以待他归来之日。他也不得不承情,他知道灭齐之事,对阿戎来说,不告就相当于蒙骗,那么这一次的惩罚,已经算是相当之轻了。这惩罚轻得连覆罗水姻都不会在乎。毕竟若是覆罗水姻听来,也会觉得交出耶律淳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他出的。而列山主更知道覆罗水姻的态度。若是入了景国,她可还会再回头步出如此辽远之地来见他?那必是不可能,他也不期许。
“谢王上成全,臣也愿待六月之后,再为王上鞍前马后。”
阿戎对他说:“先帝丧事既然由你来办,你现在就去找太后一次,看她有什么东西有什么话,要一起稍给淳儿的。”
说完便让人把他带走,竟然是连一瞥都没有给他。
等他走后,阿戎双腿几乎站不稳。重樨这才走过来扶着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忍。你是心疼那孩子的。”
“岫儿……还闹吗?”阿戎喉咙里还是有些涩泪,全都生吞下去了。
“哭了一晌午,此刻才睡着了。”重樨望着她的眼睛:“我们去林间走走,透一透气吧。”
阿戎答应下来,便和她一起走到隙谷周围山林里面。山林之中,鸟鸣不止,阿戎走入期间与重樨一起躺在地上,仰头望着高高的树林破天而上,于是应和着鸟鸣吹出了哨响。
她吹了一首曲子,鸟声便也齐鸣起来,仿佛回应。
重樨问她那曲子之中有什么含义。
阿戎说:“要它们时常来此看看淳儿,等他入土了,能给他坟上衔一衔种子,添一添新石。”
重新想了想:“我信任列山,他不是会背叛之人。只希望你……”
阿戎道:“同族人命可贵,异族就可随意杀戮吗?如今战乱杀伐,人人都是如此想法,怎么能不乱?连一个异族帝皇,一个孩子,在他眼里也是可以牺牲的工具,那么他将来又想要牺牲谁呢?牺牲岫儿和檎儿?还是你?对他来说,或许我的孩儿和你,都是非他族类,死不足惜。”
“但你没将他赶尽杀绝,甚至说来……你并未对他严苛惩罚。你心里不是厌恶他。”
阿戎道:“我说信他,就是信他。守陵只是让他清想,我不会因此责罚他。我只会因此责罚我自己。他所做的事是为了儇氏,他能看到比我更远的地方。我明知道他不择手段,却放任他去做,可想我内心里有一丝是希望顺着他心意,能为儇氏带来好处。我的心也不干净。”
“娘亲。”檎儿站在树梢上望下来,随后落在她身边,趴在她怀里。
“爹爹说:世上果真纯净的人,不是去做和尚尼姑,就是疯了傻了,否则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呢?”
阿戎摸摸她的脑袋:“你来是有事找我吧。”
檎儿道:“岫儿他,我劝不住。他爬起来去同棺材里的尸首说话去了。可是我想,那尸首没有头颅,是听不到他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