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军很快被油和火,水和尸体冲得溃散,这水霎时间已冲得极高,景王与耶律玦的车舆也一并冲跑。檎儿收了水势,远远瞧见阿戎半跪着扶蛇矛,那蛇矛上的血液已渐渐僵硬。岫儿要去看娘亲,檎儿却将他一把扯住,随后思了思,松开手说:“我还不能见娘亲。”说罢便瞬时消失在魂境之中。岫儿愣了愣,心里略有失落。她是怕娘亲会责骂吗?但娘亲责骂便责骂了,大不了就吊起来被打一顿,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被娘亲收拾了多少回。但这种心绪没有多久,看见娘亲虚弱地在地上,他奔过去化了人将她抱住。可惜他身子还小,根本不能将娘亲抱住不让她往地上躺。阿戎瞧了瞧他:“给娘亲两日,便自己好了。”重樨从那山石间走来。他因将那山石间的水吸干,耗费了不少精神,此时虽显憔悴心疼,但他明白她并没有大碍,只是那疼是实实在在疼在她身上。他俯身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跨上马去护在身前,率领三族向谷底深处进发。
等谷间的水蒸发掉,已过了三天。除却那成堆的尸首外,此地是丰美的原野,是美丽的草原地带。
他们继续驻扎下来。若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倒也是美好惬意的。此时善于搭帐、逐草而居的齐人便派上了用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以毛皮和尸首身上的衣物、数枝树干搭成大帐,供人居住,儇人在这几年当中也同他们学到这样的技艺,遂也将自己的群落搭出来。
重樨将阿戎抱在怀里,像昔日那样守着她。这三天之间,阿戎耗费太多心力,血也流了太多,她没有醒来。呼吸和起伏的心跳在他身旁,才让他安下心来。
让她心力交瘁的,恐怕是近日双子的对立吧。虽则不知道为何,檎儿会以这种方式回到她娘亲的身边,但身为娘亲看到这样的局面,宛然若是被千刀万剐一般。
这三个日夜他一步也没离开过,眼看着她身上一寸一寸的肌肤长出来,又变成昔日白皙的情状,才渐渐放下心来。
等她终于醒来了,听她望见他做出一个口型,他道她是在唤她,但却是唤出了:“岫儿……岫儿在何处?”
他略有些失落,但说来好笑,小孩子的醋又有什么好吃的。他这期间将心都挂在她的伤上,外面有月梨、有列山等人照顾岫儿,他也未曾在意。此刻便说:“你等着,我去唤他来。”
阿戎点点头,他于是起身出去。但忽然间阿戎又叫住他,他转身过去,见阿戎目光似有泪意,于是温柔问:“怎么了?”
阿戎是望见了他的白发。曾几何时,他从琥珀之中恢复生命是那样清俊得世间无匹的模样,那墨发在他脑后,原是最打动人的。现下的满头白发垂下,虽然用绳结作髻,仍令她感到十分刺心。
除却第一次看他出现在世间,惊讶了她许久后,她再没像今天这样仔细望着他。她低头去,一时间脑袋混沌起来。
最长伴的却最不常在意,在意的终是那触不到,摸不着的,世人都是这种毛病,想改又改不了。阿戎此时心知道了,却也难以说服自己对他更好些。
重樨从里面走出来去问岫儿,却都说他不见了。他心下已猜到大半。便闭上眼睛循着同族的气味去寻他。
——
岫儿见到娘亲无事,就飞去高空找檎儿去了。檎儿和他有着相同的龙气,血脉相连的气味能令他找寻到准确的方向。不过他丝毫闻不到爹爹的气味。
待寻到她时,她正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海上风浪巨大,她躺在那处就像暴晒在荒野的尸体一样,任凭着风吹日晒将她化作干尸。
“檎儿!”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奔下去,到了近前看到她果然没气了,着急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说好要保护你的,我那时就应当拉住你,将你带到娘亲面前去!哇哇哇哇哇!”
哭了一大阵,地上的尸体忽然发出幽幽的声响:“好吵……”
岫儿正哭得起劲,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望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刚才没听清楚,还是哭得收不住,总之又是“哇”地一声开始嚎啕。
檎儿又说:“我被那巨石撞伤了,是因你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在你下面,你摔在我身上将我压扁了。”
岫儿终于收了泪:“怎的,你没死……”
“死了能说话吗?”
“娘亲说我们儇人就能。我们儇人还能把自己的魂塞去别人身体里。”
檎儿被他拿娘亲塞了回去,不大愉快,只好转了话匣子说:“好吧,因我受了伤,爹爹叫我寻个地方去养着,等养好了再去找他。我本是在浅水中闭气养伤,谁知道潮涨便把我推到了这处。”
岫儿听她提到爹爹,原先已经高兴了的脸又苦了起来。他想起娘亲以血救族人的模样,实在想不通。
他不将这罪过怪在檎儿身上,他只觉得小孩儿做什么,都是大人教的,那怎么能怪自己的亲妹妹呢。
“爹爹在何处,我要与他说理去。”岫儿站起来。
“你找不到他的。我也找不到他。”檎儿躺着闭目养神,任凭日光洒在每一寸肌肤上。头发和沙子在一起,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岫儿多瞧她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她为什么总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身边了。
“平日里我与他约好了,每日两顿,在白山脚下老土堆的石碑前面给他放下饭食,他便会出现。我只觉是在养一只猫。”
“也像祭拜死人。”
“他会对我说一些奇怪的东西,讲奇怪的道理,还带我去看魂境里的人做梦。”
岫儿好奇:“魂境里的人做梦有什么奇的?”
檎儿起身,道:“魂境与人世不同,人在现世中不能做的事,都可在魂境之中做。我曾在魂境当中见到爹爹……”
岫儿瞪圆了眼睛:“见到爹爹做什么?”
檎儿将手伸到他耳朵边,捂着偷偷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模样,我见到爹爹趴在娘亲身上,动来动去的。”
“怎样动来动去?”
檎儿觉得说不好说,便对他道:“我跟你学一学,你骑到我身上来。”
“嗷。”岫儿作势便要骑上去。
只这时重樨出现了,脚步声传过来,唤着岫儿的名字,岫儿一看是他,搞笑地叫着:“亚父!檎儿在给我讲爹爹的魂梦。”
重樨有点脸黑,看到这两个三岁小儿天真又胡闹,赶忙把两人拉开,对岫儿说:“你娘亲醒了,想见你。”
岫儿高兴地蹦起来:“真的啊!我这就回去,”说罢回头去对檎儿说:“你也去。”
檎儿摇头:“爹爹的喂饭时间到了。我去不得了。”
岫儿等不及,便一溜烟地上了天。
重樨此时却不急着回去,对她说:“带我去见慕云歇吧。”
檎儿从地上爬起来,仰望着他:“你是檎儿的亚父,是在娘亲身边,代替爹爹的人。”
重樨道:“我是檎儿的亚父,也是要代替慕云歇,照顾阿戎的人。”
“你是代替不了我爹爹的。”檎儿忽然间露出了凌厉的神色:“世间只能有一条真龙,一切逆种皆不能存世。”
重樨笑道:“逆种,违逆了你父龙?我与他乃是一母所生,谁为嫡谁为次,他说得清吗?这世间早已经无人说得清。”
檎儿:“你是说,你要与父龙决生死?”
重樨:“就是要与他决生死。”
檎儿:“你要今日与他决生死?”
“今日也好,择日不如今日。”
檎儿忽然震惊起来,向着海水逃去。一边逃,一边大叫:“我不会带你去找他!我不会的!你滚开!”
越跑便越远了,随后消失在大浪里。
——
她端着新打来的肉,放在白山脚下的洞口石碑前。那石碑上写着“洞有野兽”,字体铿锵,一看就是爹爹早前以龙爪指甲刻进去的。
她习惯了给这头“野兽”送食物。有时候他想见她,就会化成人从洞里走出来,坐在洞口一边吃肉,一边对她说说那天地间的大道理,讲讲有什么夙愿是要她实现的。随后他便回去,她又像一个小乞丐一样出门去了。
再有时候他变成了人,还不老老实实呆着,偏生要跑去帮那个景国皇帝出主意。她问及此事时,爹爹说:“因着他这景国皇帝曾毁过父龙的龙脉,他便定得令他饱尝人间冷暖,极乐悲苦。所以定得让他夺了天下,才能知道失去之痛。”
等了一会儿,老龙终于走出洞口来了。慕云歇见得她了,便说:“来,让我抱抱。”
檎儿便爬上他怀里去,用双手搂着他肩膀。
檎儿想起娘亲流血的样子,忽然间埋头在他怀里哭起来,哭了一会儿说:“你若是再不对娘亲好,娘亲就是旁人的了。你把龙筋剐了一半给我,你自己斗不过那龙。今日里我撞到了他,他说他才是真龙之种。”
慕云歇笑一声:“他是逗你的。他知道我是你娘亲的心头肉,喝了海醋才敢这么说。何况,谁又能杀得了你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