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罗内心惶急,却毫无办法。而阿戎是木头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好叫人看好耶律淳,踢着马腹要往列山主那里去,请求他给她出主意。
远远地朝后望去,好在那眉目颜色太好辨认,她大声喊他的名字,列山朝她望了一望,微微一笑,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淡定自若。
这是……什么意思?他占卜了会无事,还是他已在等死?覆罗仔细朝他那方看去,之间那平民之中,僧人已坐在高出带领着念经,看上去甚是麻痹,似乎即便接下来要死,他们也能闭着眼睛一边哭一边受死了。
在那人群之中的非绝,便正与师兄弟一起诵经。信佛人多之地,便有这点好处。这里奚人平民是最多,来投奔的齐国男人,多半也在前军,而奚人男子也大多前往,也就剩下妇孺,和那魂魄交叠不能自控的儇人们在此处堆积。这时天未黑,醒着的也是奚人,在他们之中闻得到一种昏昏欲睡的香味,因这种香味,他们老实地跟着读经,信奉我佛。
非绝站在人群高处,听着底下的梵音和哭闹,看着水涨上来。他望向前方,在一堆躁动不安的人群里,唯有阿戎像静止了一样,就那样安静笔直地坐在马上。
在他的记忆当中,阿戎一声哨响便能引来成千上万只飞鸟,她随时都能跃上其背,是佛前鸟伽陵频迦一般的所在。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不作为,而现在的静默,自然也会是因她有足够的把握,不教这几千人命丧在此。
他更大声地与师兄弟们应和口中经文,将那佛母咒一遍遍传导出去。信奉佛祖的人围在他们几人周围,那声音也渐渐再感染着其他人。只是他们与他不同,他们大概都有些赴死归魂的决心了。
阿戎仰头望着那飞驰喷水的赤色孽龙,心思渐渐沉静下来。眼见重樨出现在上空,以昔日抽水之法发力,用嘴吸水,吞天纳地。
阿戎抬头望见他的模样,刹那间想起了自己困在地宫封水中的那夜,也是他就这样将水抽干,竟至一夜白头。阿戎明白他是以火为种的青龙,以他之力强行吸水,又像现下这样将水抽干,他已支持不住了。
好在重樨停止吸水的那刻,岫儿已经与檎儿对立起来,檎儿方才止住吐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人朝天龙啸不止,竟然以身体互相撞了起来。二龙互撞之时,山石震颤,四下落入飞石,地面不稳,那前后两端阻隔的山石竟被颤出了缝隙。
前军与后军都在以力推动阻挡的山石,但那千金压下,是早已经做好的埋伏,人的力气不够大,却又没法爬到上面推动,已有人拿凿钻开凿,但却不知能否在力气耗尽之前凿开。
此时山石缝隙流入的水透出殷红的血色,是被隔在外面的人血染在石上渗进来的,渐渐向着里面蔓延。
这山隙地面也因他们的震荡而裂出地缝来,从地缝之中渗出深褐色的液体,逐渐将那血水从红又染成褐。腥红的血与深褐色的浓稠液体混合开去,发出刺鼻的异味。
前军之中有儇氏入了行伍的男人,阿戎只觉得目光里全是那血色,她再也等不得了。
阿戎吹响急促又尖利的哨声,高声震颤令人胆寒,她高举手指指引方向,那天边忽然间密密麻麻飞来巫术鸦雀野禽,飞鹰秃鹫,如同乌云密布一般从那高空一齐而至,各个如同达成一致,以最极致之速度撞向那石块。那些撞过的飞禽便立时垂下死去,随即便有更多涌来,成群结队的飞蛾扑火,以头顶石冲撞过去,那死掉的鸟群飘在水中越来越满。
此时那山石终于倾斜,二龙呼啸颤抖盘旋上天,随后又急坠而下,一同撞在那山石上。山石向前倒下,轰然裂开,砸得地面飞尘百丈。
深褐色的水向外蔓延开去,渐渐在谷地上铺开。阿戎拍马冲出去,踏着那碎石而上肚子奔出去,站在灰尘之中,知道等着灰尘尽去,看到身下不满的几百个中箭而死的尸体,其中不伐是她熟悉的、亲自从魂冢之中搭救出来的族人。
千年之中他们没有死,千年之后却因她而死。尘埃落定,她向着远方那万余阵列的景国大军看过去,装束如此齐整,那车舆之上立着的两名主将她亦是熟悉,那正是景国明王与耶律玦!
此时耶律玦下令:“放箭!”
阿戎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那箭雨从百尺距离飞射出来,划过天空,倒转方向如方才奔死的鸟儿一样朝着她而下。那日在燕都之时,她便是被慕云歇这样送上祭台,那漫天箭雨瓢泼而下,扎在她的身上,那时那明王与耶律玦两人,便如今日一般站在远处,泰然自若,如看一场旷世出奇的好戏。
阿戎跳下马来提起死去的战士手上的刀,将自己的手掌划断一整条掌线,顺着她手中扙魂蛇矛的长尖一路抚摸下来,儇氏王脉之血顺着蛇矛流下,那蛇矛便似是活了一般,被她高举到头顶,蛇口位置那璧玉骤然发出耀眼光亮,这光亮仿若如来的手掌,从那天上压下便如巨山倾倒,向着那景国大军一道闪光。
以我之血,扙魂之殇。千年魂族,此刻觉醒。
阿戎的脑中好似闪过万千的年份,好似闪过老祖的阅历。她忽然间顿悟了这把魂杖的一切用法,那方才闪过的光亮,便是应证老祖觉醒的灵魂。忽然间她口喷出鲜血,支撑着身体跪下去。
但见那被蛇矛闪耀的光亮击倒千军万马,那前方射箭的敌军轰然倒下,阿戎望见他们身上飘出一片片碎裂的魂魄,那些本应当在睡梦之时归入魂境之中的魂魄,此时就这么活生生地飘在空中。
将弓箭兵后蓄势待发的骑兵□□出来。但那车舆上的主将此时也瞪起了双眼。实际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飞散在光耀之中的魂魄,从人的身体之中被打出来的魂魄,渐渐地像孔明灯一样随风飘高、飘远,一个个露出惊恐的神色,在艳阳之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透明。而地面上的尸体睁大着的双眼口鼻和耳朵空洞之中,都流淌出极腥的鲜血。
“妖……妖邪……”
那景国骑兵一排排的马惊惧跪倒,发出惨烈嚎叫,骑兵从马上滚落,有的直接被马踏死,有的屁滚尿流,有的吓得当场昏厥癫去,那明王也腿脚一软,紧紧地抓住车舆上的围栏。
耶律玦的双眼流下抑制不住的泪水,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很快滴,他感觉到两腿之间也湿了,尿味从低落的裤腿上渗出来,与前方的血腥混在一起。
阿戎重新上马踏着向前,她身后的三族人渐渐地从山石间走出来。那方才坠落的一白一赤两条小龙此时站了起来,化为了人形。
站在梁军阵前,儇岫面对慕檎,双子的眼睛怒火通红。龙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已爪一牙会饶过对方,不管对方是谁,龙身之时,必会抵死拼杀。这是天性,并非他们自己能控制。
但此刻见着母亲的发怒,才被震慑地回了人形,才找回了人的理智。他们两人站在脚底的褐水之间,那褐水粘稠油腻,他们被这褐水粘着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互相说话。
岫儿盯着阿戎的方向,问站在身旁的檎儿:“为什么要对抗娘亲?”
檎儿也盯着阿戎的方向,反问道:“为什么要对抗爹爹?”
岫儿:“难道是亲生爹爹要伤害娘亲?”
檎儿道:“两军交战,死伤必然。爹爹说,打仗便是打仗,对敌双方不讲人情。正因为对面是娘亲,那就更要使出全副力气。因娘亲必也如此,不会因对面有爹爹而迟疑。既是对手,便要尊重。既然尊重,那便得用十分力气。”
这是龙互相之间尊重对方的方式,对于慕云歇来说再平常不过,而对于他养大的檎儿便更是如此。
但是方才的檎儿与现在的檎儿已经不同了。她说:“在其位谋其事,这是爹爹最后一次为景帝谋事,事必有尽,我主动向爹爹要求,要帮他尽完这最后一件事,不让他与娘亲对敌。”
“最后一件事,赢这场仗?”
“不是,爹爹只答应他们在此间堵石洪淹,地裂生津。”
”事已毕,爹爹与我都和他们毫无瓜葛了。”
岫儿:“你已经堵了山石淹了洪水,地也裂开,生出了这种褐色的津水,爹爹的事你已经做完了。
檎儿:“爹爹交代我为景国人做的事做完了,但爹爹交代我为娘亲做的事,我还没做完。”
此时那方的大军又一次打着鼓朝娘亲围拢去,娘亲此时半跪着,若没有魂杖支撑就会立时倒下,此时檎儿拉起岫儿的手,将脚底粘的褐水抬起来给他看,随后两人互相明白,朝前奔出去龙翔于空,一人喷出熊熊烈火,一人吐出浩天大水,那褐水浮荡在洪水之上泛出油亮的光辉,火遇褐水,便顺势爆燃开来,漫着谷地的滔滔山洪朝景兵燃烧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