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新皇那里,众将已齐,今夜子时一到,就要向南行进了。”
阿戎点点头:“族人们都已准备好了罢?”
列山目光晶亮:“您出来便可瞧见。”
阿戎随他走出去,见儇人村落中车辆从广阔的入口老树,排成了长长的一列。
此时黄昏已过,齐人与奚人也已经集结完毕,等着前方鼓声响时,这些曾经大陆上土地的先民们,便要向着南方远征。
广袤而苦寒的松漠,坚守三年的人们实属不易。冻死饿死者早已入土为安,只是无法得见今日南去的景象了。
十一岁的齐皇耶律淳踩着齐人奴仆的背登上马,高昂起少年的头颅,冷风过时,他身后的长披猎猎作响。他的骑马是将士这三年间手把手交出来的。
覆罗水姻在老皇帝死的那日就获封了一个颜琝太后的称号,这是耶律淳给她封的,此时后坐在他身后的马上,同样是长披在身,肩上的白狐狸毛刮着面,头顶珠翠如同再齐宫时一样完备,精致又霸道的面妆是临行前特地设计的,露出她这二十出头女子的风韵,还有身为太后的尊仪。
岫儿、阿戎骑着两匹马,别了重樨和列山主,前去作为主君与齐皇、太后汇合。阿戎与岫儿的穿着与他们相比,都要寒酸得多。她多年来不怎么怕冷,龙便更不必说。三岁的岫儿独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单衣走过来,诸人看了都怕他路上会坠了马。阿戎的发只简单地在脑后用红色的系带一挽,身着儇人为她缝制的浅白色衣衫,从衣襟口到下摆绣着一躲大大的乳白色的兰花,只是花的形状颇不常见,却也与她相得益彰的好看。
覆罗水姻瞧见她这身新衣,再松漠的白色中更添素感。只是她衣裳上的这大大的乳白色兰花,若是换一个鲜艳的颜色,还能看得更显眼一些。
岫儿见状答说:“是十位妇人为娘亲缝制出来的,幽兰为我儇国之地的瑰宝。”
耶律淳伸头低声对覆罗水姻说:“那是什么花,下摆处的两片细长花瓣与人的两条腿一样。上面三瓣,一似头,二似臂膀。”
覆罗道:“那花是传说中古国的鬼兰,像魂魄一样漂浮在空中的白影之花。长伏于地,一朝花开,爬在树皮之上,借道生路,便如魂灵自土地中来。”
耶律淳说:“她,她是鬼么……”
“哈哈哈哈……”覆罗仰天笑几声,忽然间收了颜色盯着这男孩儿:“母后也是鬼,只不过是与她不同的那种鬼,你怕不怕?”
耶律淳吞下一口唾沫,身体向后倾了倾,马蹄子也跟着他身体乱了几步:“母后,您今日怎么了?”
覆罗哼一声,只觉得这孩子胆子太小。回头望见一旁的阿戎母子,两个人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天生似就长在这寒冷冬夜里面,似乎什么也不会被吓到,什么也不会被惊扰。瞬时出没于魂境当中,又能飞鹰般翱翔于天际,无论天上地下,好似别无阻挡。
但若是打起仗来,他们是什么模样?她很好奇。这个场景,她通灵也并未能见到过。
冗长的队列和车马向着南面行进,前往更暖和的河流山谷。
向南直行近有月余,终于到达了景国北部边境。那里因人烟稀少,并未有多少布兵,正好是个适合驻扎的地界。再往南过一个隙谷,就是一片水草肥美,适宜生存的谷地。这对于从苦寒之地来的人说,是宜居之处,不过对于南边的人来说,这里还是太冷了。
景国都城原在上京,上京最远的辖界原先往北便近此处,但其实早就无人看管此处,如今都迁到燕都去,也就更加荒凉了。
从景国上京逃回来的齐将说:“前面的谷地,四年前恰好是原先庸王的封地,不过庸王在宴会上与景帝一阵口角,景帝酒喝多了,便拿剑将他肚子捅了。这地方后来也就荒废了。”
耶律淳惊讶道:“他们兄弟间,竟会自相残杀?”
覆罗笑一声:“将军别见怪,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那齐将也笑:“臣吓到皇上太后了。”
走在他们靠后的岫儿听得这些言论,转头去看阿戎。
“娘亲,为什么会有人残杀自己的兄弟?为什么他们嘲笑阿淳,不觉得残杀兄弟是件坏事?”
阿戎道:“这世上有许多种族与我们不同。我们视族人性命为珍宝,外族人要怎么样,我们也没法管。因每个宗族,都有自己生存的道理,景国人若是将兄弟视作虎狼,你劝他也不会有所悔改。娘亲还知道有种高傲的种族,他们生存的规矩是,这世上只准有一个嫡传人活在世上,这个嫡传人继承宗族繁衍的使命,同时也要继承将族人杀光,只留下自己子嗣的使命。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丝毫不觉有错。”
岫儿皱起眉头:“是什么种族这么狠心,要将亲人都杀光?”
阿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了半晌之后,岫儿赶上来极认真地说:“娘亲,岫儿绝对不会伤害兄弟姐妹,而且岫儿还要护着她,守着她,绝对的对她好。”
“她?”阿戎回头奇怪地问一声,岫儿说:“将来的、将来的兄弟姐妹。”
阿戎未曾对他提起过檎儿。她并不是不想让他拥有知晓的情绪,而是因她自己总活在对慕云歇与檎儿的梦魇里面。想起时会太过伤心,渐渐也就不愿意提。她也不相信慕云歇说过的归还的话,她也不愿回忆起慕云歇那一身被她刺得溃烂的过往。她心绪里最难平衡的,是在于她觉得该做,做对了,可却一身痛苦的这个结果。
被岫儿提及,她心绪震荡了一会儿。
齐人的兵马带着人们走入景国土地。所有的人的心在此时绷紧了,但前方如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一兵一卒。
覆罗与齐军的马继续向前,这时候耶律淳颤着嗓子对她说:“母后,我有点害怕……”
覆罗看也不看他,吩咐道:“诸位将军,看好你们的皇上。如果他哭,就抽打他的马,让他奔出去。”
耶律淳是说什么也不敢哭出声来,眼泪也不敢往下掉,使劲地抬着头把眼眶风干。
齐兵在最前开道,其中夹杂着小股奚人与儇人训出的兵士,为先锋走入隙谷。这隙谷两旁的山崖断开中间一个缝隙,留下狭小的恐惧能够穿越过去。覆罗与阿戎等跟在中间进去,带领着三族的平民,阿戎走到正中时仰头望去,若是上面滑下石头,恐怕会砸死很多人。
她便命岫儿化龙飞上去看看,随后又让人传话给带领儇人的重樨,令他上山顶去警戒。
待得不多时,忽然那山顶中光火大炽,那耶律淳吓得大哭,阿戎却知道上面果然是有人埋伏,此时被岫儿火焚了。
又过顷刻,天色大变,龙啸九天,是重樨也发怒了,那山间掉落细碎砂石,便只上面打斗激烈。
覆罗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催令前军警戒。
此时前军即将穿越隙谷,这一路虽险,但头顶有龙,即便有埋伏又能奈之何,但见前军全身戒备走出缝隙去,却忽然在前方停滞了。
“究竟怎么回事?”覆罗在后面问。但前军此时忽然折返,那方才与她同行的将军这时回来禀报:“谷外……被围了,一出这谷,万箭齐发,已有不少前锋死在箭下了!看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竟然正好在此等候着我们!”
耶律淳道:“母后,我们撤回去,我们撤回去还能活!”
覆罗怒道:“混账,已来到了此处,怎么能撤回去,告令三军,敢退者斩!我们还有重樨,有什么好怕的?”
那将军于是不再做声。覆罗往阿戎那处看,阿戎默不作声。
但是覆罗在等着她将重樨与岫儿都调去前方,无论是喷火也好打雷闪电山洪暴发也好,总之要将此路为她开拓出来。
忽然间听得一声龙啸在头顶闪现,大石从隙谷首尾两端突然落下埋得老高,有一棕红色的小龙出现在隙谷之中,张开嘴朝天一吸,天地云层向它口中容纳去,随后它又低头一吐,暴雨如洪在隙谷之中淹没,水渐渐地高涨起来。
一众骑马者身下的马暴躁起来,那些没有骑马的人群更是嚎啕,覆罗眼见此景,却是无所预料,她望着阿戎,“快叫重樨与岫儿去与那龙争斗。”
阿戎再已没法听到覆罗水姻的说话,也没法再听到任何人的呼喊了。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只小龙,胸中顿如万箭穿心而过。
“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