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将岫儿放在他的怀里,族人望着他们两人无话,等到他们回去后,重樨才说:“族人对孽龙仍旧有极深的忌讳。恐怕今日大家因为是你救了他们性命,他们便当这恩与仇抵消,但他们不会不深想。”
阿戎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列山主道:“重樨说得不错。族人对公子的好感,源于公子与王姬当年的惨状,那是当年举国哀恸之殇。若是魂魄未能醒来,恐怕族人会永远恨着孽龙,亦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公子这般敬爱。正是因为公子当年的悲惨结局令人不忍,即便如此还愿意搭救族人于魂冢寂灭之中,所以才放下了这恩怨。只是这一样,是族人对公子的情感。对王上,那便是在这恩怨抵消之时,还存了一丝希望:那便是王上需得保证,这孽龙之子,永远不会再伤害族人一次。您……要怎么做到?”
“我会将他抚养成一个分辨善恶的人。”
列山低头轻声一咳:“孽龙并非不知道善恶,但是他俯仰一世千百寒暑,根本就不将这渺小凡俗放在眼里。现在他这么幼小,却因是龙而与常人已有很大不同,他对任何事物都无敬畏之心,这样是没法子令他安安静静像人一样生活的。迟早啊,他就会自己飞出去。等他看到这世间,就是另一番态度。”
重樨:“那照你这么说,我也会有一天威胁族人?”
列山挑眉瞧瞧他,“你看你那目光里,都是凡俗的眷恋。人因为有所眷恋才会软弱,龙也是一样。无坚不摧的,也会被磨掉棱角。但是眷恋这种东西,有时候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若是想得到的东西得到了,恐怕就会更安分,若是想得到的偏偏就得不到,那么即便是温柔如你,也有显示出你孽龙血脉凶残的一天。人亦是如此啊!”
阿戎冷笑:“照你这么说来,我是无论怎么教育我的孩儿,在你的眼中,他都是会随时发作的祸患。”
列山摇头:“您会错意了。我是觉得,教一个人爱人,倒不如教一个人恨人。你教他爱护凡俗,不杀生不邪淫,便好似是逼着一个天生就爱女人和肉的男人剃度皈依一样,他心里明知道这是违背他本心的,他如何能做到?但如若你告诉他,你有多么恨一个人,这个人害死了族人,害的你痛苦万分,还迫害这众生凡俗,只因他有无上的权力和本事,那么他反倒会从心底里厌恶这个人,厌恶此种做法。”
阿戎拧起眉头盯了他一会儿,将自己的扙魂蛇矛紧紧地捏着,屏息着对他说:“列山为相,我信得过。列山为老师,我却不见得合适。这世间权谋算计,我一样都不想让岫儿知道。我只想让他知道什么是好的,我也不想让他刻意地去恨谁。”说完便捏着蛇矛走了出去。
重樨看她走了出去,回头去瞧列山主。
列山瞥见他在瞧他,也说:“你是觉得我说的太重?”
重樨道:“你说的确有道理。但阿戎她……并不希望岫儿有一天会与他生身父亲敌对。”
列山:“我瞧她以后,也不会让我去触碰这个孩子。你是亚父,你可得想清楚如何养他。”
重樨叹一口气:“对啊……我是亚父,她要我来教他抚养他,承师承父的职责,慕云歇也是我的亲族,与我有同样的身份,虽因身份敌对却不为仇人。她便是知道我会明白她的心意,不会让岫儿日后出现什么偏差。”
列山笑一笑:“我看王上是个极聪明的人,她总是默默的,话很少,但心思却也深重,想得东西并不比我少。她这么安排是要让你隐退下来,只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儿子,不分心思在朝堂上。”
重樨此时有些不快:“你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摩她的用心。她是个单纯的人。”
列山道:“屠龙二十多年未曾有一步退缩,手中握有龙筋魂杖的人,不会是单纯的人。王族之所以为王族,就是因血脉里流淌着的王心。她不说,或她谦卑,不代表有一天不会将非我族类踩在脚下。因此,你以为她为何会放心教我去做那些卑劣之事?”
重樨不愿深想,但他也很容易被说动。见到自己心思开始驰骋摇摆,他就叫自己不要听了,便伸腿要走开。
列山说:“既然你也不想听了,那我便再说一句就结。儇人可以存千年,王族可以存百世,孽龙可眼观沧海桑田四海升平,人心若海,你不了解你自己,你更不了解王上。”
“你这句太长了。”重樨环抱着孩子也走了出去。
对于列山来说,他从不在自己人的面前遮掩。他也不会在聪明人的面前遮掩。他可说是愿为儇人立足奉出这一生的短长,他也知道阿戎是需要他的。这便够了。这时候外面还没天亮,他望见那月亮,便想着说话都道,别处的月亮要更圆一些,也不知那覆罗氏在远处,是否也如他一般在眼望这月亮。
——
覆罗的眼睛确也是望着月亮的。她已经在上京的黑夜里站了两天了。她习惯了昼伏夜出,白日出来渴睡,晚上才精神。等精神头来了,她不免要出现在慕云歇那殿门口。
这慕云歇在景国的上京,过的是太上皇一般日子。有时不说话,有时一说话便语惊四座,有时不作为,有时又能将这一条北方土地尽皆给这皇帝奉上。如今的他,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望着月亮,不由得想到那一个酒醉微醺的晚上。胸有城府,生存千年的列山主,倒好似头一回对了她选择情人的胃口。这种能得到,又让她满意,还不会在做那种事时仍让她想着通灵的,在她□□之后还属首次。这不能说不是因为“动情”两个字。她对“动情”两字的解释很清晰,她对重樨也是动情的,只是情与情不同。
或许她没想过会得到龙,或许她一直将自己,看做是比龙要低一等的生物,她心里不要尊卑,但却自带了一种对龙的尊卑情结。这个她自己说不明白。但列山主,恰好是个她可以得到的,且又正好令她喜欢的东西吧。
走到慕云歇门口又守着一排兵,看来上次她擅闯进去看到孽龙的窘境,是让他真的感到难堪了。这一点让她有些兴奋,就像小时候私窥到主人的秘密时一样兴奋,掌握了主人的秘密,他们就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
这样又过了几日,终于被他叫进去了。她进去时,慕云歇已经毫发无伤,穿着他惯常的锦衣玉冠的装束,坐在席间自己给自己斟茶,像一个谦谦君子。
她在大殿的客席坐下来,还没开口,慕云歇就说:“你担心时日长了,齐皇会死,皇子继位,又无法令诸臣心稳。”
覆罗抿唇一笑:“您什么都知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只坐在这里像您讨一口水喝。”
慕云歇淡淡地道:“我不待客,也不备茶。”
覆罗吃了个钉子,讪讪地说:“那就听您还有没有吩咐了。”
慕云歇:“我没吩咐,你可不是白来了?”
“您肯见我,我也不是白来。”
谄媚的话他听了便像清水一般无味,但也喝得下。他继续说:“等三年。”说着自己喂自己一口茶。
覆罗是巫,远远地看过去他那茶,便觉那飘出来的茶雾不寻常。虽然无味道飘出来,但总觉得他是在服用什么药物。
但“三年”这个词让她注意力又集中起来。三年在松漠这个苦寒之地,足以将齐皇给冻死,也足以让奚人减少大半,她是等不起的。
她跪坐起身:“您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就当为我谋个办法。还是说您已经深陷什么感情而置我奚民于不顾了?”
她是真着急了,这么一下子冲动破了大防。就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她这么一瞬间胆子大起来,直接顶撞过去。
慕云歇端着茶杯的手没松,他听她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好像并没发火,继续说:“景国如今正在将燕都打造为新的上京。三年,新上京方能造成。三年你等不及,那今日你也没有必要回去了。”
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覆罗坐在那里胆战心惊,他若说她没必要回去,便是要将她铲除。她不敢再问,却趁着这功夫已在心里仔细思量。
景国人要迁都,这是意味着……景国随迁入南,便是在北边空虚下来,她能够趁虚而入?那么景国迁都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拿下了齐国的土地,又对立有盟约的大楚觊觎上了?
“这三年,你不许再来打扰我。”
覆罗还没缓过神来,慕云歇已经将那喝完茶的杯子一翻,里面的茶沫便如尖刀一般向着她飞来,眼见忽然有一滴茶沫沾在她眉心,她便痛极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场景才是可怖。这里是一个猪圈,且是屠户人家的后院猪圈,她身上四周弥漫着冲天的臭气和泥水粪便,此时屠户拿着刀,牵出一头猪。那猪看见刀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叫,随后很快,被开膛,剥皮,掏出心肺肠子,砍下脑袋,挂在了旁边晾着一个个猪头的木头架子上。
让她来看这个场景,就是她顶撞孽龙的惩罚。
此时的慕云歇,已经起身走出去,望了望月间的云层,随后化龙而上。
远出渤海深海,潜下去找到自己护着檎儿的那方海藻。她的气息还在,他将那暖和的护心汤药从口中为檎儿渡过去。
虽然是过了自己身的药水,常人想着大约是恶心,怎的还吐出来给女儿喝。但其实不然。慕云歇是不死之身,这药他从口中喝下,却是流往龙筋。龙筋是他的命脉,也是他长生不老的保障,便如阿戎的心一般不死。他那药茶里含着刮筋的狼心香,唯有刮筋分给檎儿一些,才能将她救活过来。这三年间,他将抱着檎儿在这深海之中潜睡,忍着伤痛,做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