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漠的这三年过得最是平静。在苦寒的地界,齐人、奚人、儇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静默的和谐。捕猎凿冰,深山修兵,看着就和北地人没什么差别。那齐皇苟延残喘地,不知用什么药引子勾着条性命,也竟没死。就在这松漠之中,偶尔那冰水旁坐着垂钓的,也是拥有累世之能的高人,在山林间打柴的,也有当年斩杀万千首级的大将。非龙即虎的一些个怪人们,也常在山间像寻常农人一样行走。
大齐繁盛过往已在北地更新换代,景国人霸了这北地,倒是对不适宜生存的松漠没动剿灭的心思,三年修一座都城,按着如今上京会宁府的样子原模原样地在燕都盖起来,破旧立新,显示出新的朝气。南征的步伐已经开始,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借口,这些年里兵马是越来越靠近大楚的汴梁了。
楚国人相比往常,也睡得不那么好了。原先与景国有盟约,当年燕云拿下是应当归还的,结果最后楚国只拿回两座洗劫一空的小城。三年光景里,日月交替,城池的归属也总在更迭,但不变的就是那曾经的云中,今日的大同。那里是个两国谁也不能染指的地方,那里是孽龙的居所,古氏族的幽都,大齐皇室的命丧处。
三年间,阿戎晚上会去听列山主议事,但也甚少发表言论。白日她几乎是整日地陪在岫儿的身边,见重樨常来将他牵出去捕猎,有时两人会飞去不见,看山高水远之地,春暖花开之时,待终于能让岫儿与她两个人在一块儿待着了,她便将小时候的一些故事讲给他。
在这三年之中,儇人的魂魄也发生了许多便会。因两魂聚集在一副身子当中,气性更加坚强的儇人,夜晚即便非常疲累,也都不会合眼,目的便是更加地去掌握自己的身体。
列山为了此也制定了严明的规定,夜晚入睡的儇人,有了三次,将会以魂杖将魂灵剔除出这句身体。这项律令深得人心,大家方才从千年的噩梦之中醒来,站在存亡的边缘,没人会掉以轻心。
因为儇人们在晚上精力总是消耗过大,导致这些身体里的奚人魂魄在白天中总是渴睡,渐渐地,这些奚人便总是白日里睡觉,儇人们在夜晚的精神也都逐渐地好起来。
阿戎对这些都看在眼里。若往仁慈了说,这些奚人也是人,不能因族人要生存,就将别人的性命侵占。若往对错上说,这些人背叛了自己的族人,落得了“该死”的下场,才被奉献出来,做了替身贡品。若往恩义上说,凡人皆有一死,这些奚人们因为儇氏的需要,才能苟活下来,惩罚也只是让他们白日做梦,看似也并非是无情的方式。
阿戎早上睡下,午时醒来时,就听到松漠中传来声声的钟响。这响声来自齐国人那处的斋院。这斋院是给非绝师兄弟们的住处,陈列了随行带来的小佛像和经文,以供信佛的人们来听听讲,学学法。也就只有斋院里安了一处钟,平日里只是每过一个时辰,非苦会来推一次钟,这次却连响了一十八下。
阿戎在齐宫里待过,知道钟声多了,是有不好的大事发生。她披上衣裳走出来,见列山主也正从屋里迈出,两人四目相对,列山说:“应是齐皇。”
阿戎与他同去了覆罗水姻那里。还没进得内堂,只在外堂就远远地覆罗坐在床上,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老头儿,那老头额头的青筋慢慢平下去,看似死的时候还挣扎了一番。
他们身下跪着的耶律淳,此时看上去已是个少年模样,开口也有了男人的声音,只一味麻木地含着:“父皇,父皇……”
一开始他也哭得厉害,到了后来他眼泪也流干了,覆罗便开口向下面的来人都道:“诸位都是侍奉先皇的肱骨之臣,往后更要尽心辅佐新皇,早日实现齐国复国大业。”
底下扣头遵旨的不少,阿戎站在门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便又退回来。
列山主跟着她一起走出来,问:“王上怎的只远远瞧?照理来说,您也是名义上的晋王遗孀,出身大族萧氏,还受封了云中地,理应当也去拜一拜的。”
阿戎道:“这些虚的假的就不用再提了,我不必去惺惺作态,在旁人最痛苦的时候,还要去鼓弄这些谋算的嘴脸。”
列山笑一笑:“这些个人啊,难过大概是会有那么一刻的,但一刻之后,就都是别的情绪,不存在刺痛与否。相反,他们还很在意自己的属臣是否会看重自己。你若是去拜了,便能给他们知道,您也是愿意臣服大齐新皇的。”
阿戎转头盯着他,面上毫无表情:“我愿意吗?”
列山道:“是以这就是臣子存在的意义。”
阿戎叹口气:“所有人都知道,齐皇本活不到今天。他的活,就意味着齐国旧臣的齐心,但他一死,大权便都在覆罗氏手里,他们就恐要生变。覆罗氏一直用巫术吊着他的命,他一死,我就知道是因他无用了,所以我不敢看他,只觉得心里有种悲戚。”
列山:“这对我们是好事,覆罗明白,现在唯一能让齐国将士归心的办法,就是向景国北部空虚之地进发,等夺回一寸土地,他们就会拥戴她和新皇。南迁就在此时了。”
列山说得很是高兴,他似乎也迫不及待地等到今晚将此事告诉族人。在南迁之后,魂灵便得暖阳滋润,慢慢地回生,不出太久,定能将身体臣服。
重樨这个时候,已带着岫儿在云上看过了。岫儿早已经会说话,便问他说:“亚父,我也会死吗?我死的时候,别人也会那样为我哭吗?”
重樨说:“你将会活得很长很长,恐怕是为了身边人的离去而哭。”
“娘亲也会离去吗?”
重樨摸了摸他的后脑:“她不会想离开你的,她舍不得。”
“那岫儿就没什么好哭的。”
重樨笑一声:“亚父若是离去了,你会哭吗?”
岫儿想了想,问:“亚父,别人都叫父亲叫爹爹,别人都说这个亚是第二个的意思,为什么说,你是我的第二个爹爹?”
重樨想了想:“你的生父……”
“他也离开了吗?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了,所以娘亲时常脸上没有笑容?娘亲没在岫儿面前哭过,是不是像下面的人一样,都哭尽了,眼睛里挤不出水儿了,所以才这么安静?”
重樨:“……”
重樨在心里想,他也是甚少见到阿戎笑的。有了孩儿之后,她的心里依然悬着。她还有檎儿没找到,但她究竟是因为檎儿,是因为慕云歇,还是因为她天上就从来都不会大悲大喜,不会开怀大笑,因此才总是这么沉默的?
说起来……三年前的慕云歇总是在周遭隐藏之处,或是魂境之中观察着她的举动。在有了岫儿与檎儿后,他便不可能放着孩子不去看,但也的确是三年不曾闻到一丁点儿他的气息了。
龙之间有着血脉的契约,若慕云歇将死,他能感受到。而现如今这血脉上并无动静,他便知道这慕云歇只是躲藏得深了。
阿戎在下面抬头望去,岫儿正巧看到了,便大声叫:“娘亲,我在这里!”
仿佛是血肉的关系,阿戎能听得出来。她朝着云上一笑,但却忽然间望见旁边的云颜色变了。
只那么一瞬间,阿戎总觉得是错觉,觉得那厚重的白云中掩藏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岫儿从上面化龙奔下来,白影落在阿戎身前化为三岁的孩童,阿戎这才打消了方才的疑虑。她将岫儿抱起来,在额头上吻了吻,随后问他:“你同亚父又去说什么悄悄话?”
岫儿瞪着懵懂的眼睛望过来,有些委屈的神色,嘴巴向两边扁了扁,想了半天认真地说:“娘亲,我的亲生爹爹是不是离开了?”
“他不会离开,他可能在某处过得快活吧。”阿戎捏了捏他的鼻头,随意说。
“娘亲,你别骗我了,如果亲生爹爹还活着,怎么会不来陪岫儿呢?娘亲又怎么会总是不开心呢?”
阿戎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肉肉的小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活着的人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就比如你的亲生爹爹,他有别的要紧的事,所以就不能来看你。”
“娘亲,你还没说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呢?”
阿戎揉揉他后脑垂下的头发,随后看向远方,眼睛里有些空洞:“这个……娘亲也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性子就淡了,大概从小就是如此吧……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重樨走下来,见她面上有些迷茫的情绪,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阿戎说:“我一个人想一想……”
“那我将岫儿带回去。”
“不必了,让他陪我一会儿罢。”说罢她便向着冻草坡下的那刻大树走过去。
岫儿蹦跳地跟着,回头看见亚父走远了,便又上前去追阿戎。但是没追出去几步,忽然发觉身旁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发亮的玉色的锦衣,低头朝他微微咧了咧唇。
岫儿瞪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也不晓得这是谁,也不晓得应该打什么招呼。
男人嘴角一动凑近了他,浑厚的声音说:“竟不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