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归时是个白天,松漠外站着一圈一又一圈的人,有穿着齐人装束的,有奚人,为首站着的是列山主,身为儇氏相,迎上前来唤一声:“王上,您回来了。”随即便俯身行个大礼。
他行礼后,身后无论是齐人还是奚人,全都跪了下来开始大拜。
这尊贵的迎接,令非绝等僧人吓了一跳,非绝望着她眼睛瞪了老大,而大师兄非艰此时双手合十,皱眉说了声:“善哉,善哉。”
方才非艰说话的语气,那第一个“善哉”是个问句。阿戎望见列山主手中执魂杖,便明白过来那些非儇人之族的,对着她叫一声“王上”是有理由的。
她看也没看一眼,走到列山主面前伸出手。
那列山先是一愣,看她颜面少有的露出笑容。不爱笑的人笑了,有时是一种可怕的事情。他是精于揣摩人心的,一班儇人跪在他面前,她就只是回跪,这次既不回跪,也不应声,就知道她是生气了。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魂杖,随即递给她。她拿过魂杖,随即吩咐列山安置非绝等人,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等一切安排妥了,问说:“重樨呢?”
“龙不喜人多处,他在何处,恐怕你得寻一寻他。”
她点点头,抱着岫儿朝远处走去。阿戎掩着松漠的冻土霜树走下去,走了很久后,离得奚人和儇人的村落也远了,却一路都没看见他。只是这个时候岫儿忽然笑了几声,面容上有好奇的神色,再过了一会儿,他就整个身子渐渐化龙腾了起来,顺着霜树转了几圈。天上此时啸了几声,是岫儿那小龙的声音,阿戎渐渐往他飞出去的地方走,眼见那几颗高耸的松树间盘旋着一条长龙,看见小龙,他才耸动了耸动。
岫儿咿咿呀呀大叫几声,重樨缓缓睁眼,看小龙盘桓在他脸前面。他张开嘴啸一声,便将他吹了出去。
“大白日的,你醉酒了?”阿戎走过来仰头问。他这龙头搭在树杈上,活像白日梦刚做起来,他开口说话,“少喝了一点,你不在我睡得多,醒的时候少。”声音如同洪钟一样,将身旁细松也吹得震颤,他这才变回了人身,伸手抓住那条在他脸前面耸动的小龙身体,说:“看来你见过他了。我之前也曾想去寻你,但路上便见他总是在不远处守着你,便回来了。我要是也一同守你,恐怕就互相先杀个谁死谁活的,也是胡闹。”说着就把岫儿送回她怀里。
阿戎抱回小龙,说:“慕云歇与我无关,但岫儿以后不会再残害同族。我与你自当好好教他。”
“那檎儿……”
阿戎听到檎儿的名字,喉咙咽下一口气:“他定要抢走檎儿,以他的秉性,是为了将来要他们和你们一样自相残杀。我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不喜欢岫儿,要将他和檎儿对调,但他狼心狗肺……”
重樨望着她:“我是由母亲养大的,没办法再与他一样。其实,他也其实深知这一点。你若往好处想,我不忍心杀自己的亲族,但他是应杀我的,却也一直没有杀。”
阿戎皱眉:“你想说什么?”
重樨还想说什么,后又笑笑:“或许他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可恨,但也或许他是个捉摸不透的恶人,不管如何你也要放开这种心绪,以后有我在,他伤不了你,所以你大可……大可……”
阿戎抬眼等他说完,他继续说:“你可以忘记一切不快,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眼下有族人,有松林,有我,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也有愿意跟随你的族人,且有魂杖傍身,再没人能伤你。”
阿戎笑了笑:“我早都忘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也会对岫儿好。”
重樨以前虽见她笑过,但今日看起来,总觉得她笑容不自然,也不知道是许久不见了心理作祟,还是怎的。但他听到她那样说,便好像是接受了他方才的剖心肺腑的话,愿意同他一起走下去。
这么想着,他就伸出双臂去环抱她。看到他这个动作,阿戎么也没有拒绝,但脸上也没什么变化,木讷地等着,直到他快碰到她身前时,岫儿忽然间嘶叫一声,用小小的龙头将他顶开,随后从那手掌开始又换回了人身,开始哇哇大哭。
阿戎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孩子还小,大了便好了。慕云歇曾照顾过他,他大概是……念旧。”
这生父之情,可不是念旧。重樨心里很清楚,所以也没有回答。这“念旧”两个字从阿戎口里说出来,他听着,那意思应当是她在借着岫儿说话,说的是她自己。
两人再回去时,已经将近入夜。列山主在儇氏村落前等着他们,见他们来了便说:“齐皇今日大好,要为王上和众国寺僧人接风洗尘,王上您务必得去一去。”
阿戎道:“你是儇氏相,我自然听你的。”
她仍旧是这般微笑,列山主朝重樨瞧了一眼,似是询问,但想必连他猜不透,重樨恐怕也猜不透。
到了齐皇的王帐里,那耶律淳小孩儿一个坐在下首,齐皇却整个脑袋倚靠在皇座上,抬也抬不起来的样子。
齐皇下首的右侧,坐着六个齐人大将,看样子意气风发,又十分担忧齐皇的体魄。但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也会时不时落在耶律淳身上。阿戎能瞧得出来,齐皇死了,耶律淳就是他们要扶上来的那个,那么他们会跪自己就更匪夷所思了。
冰天雪地的松漠,所有人都是来此逃难躲避,也不会有歌舞助兴。这席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吃个饭,吃到一半,齐人将领中有个酒喝多的,拿起汤勺敲着碗,敲出有节奏的声音,口里用契丹话唱出了歌。
阿戎因为常在北地,契丹话听得并不少,这歌通俗易懂,是首战歌,讲着同气连声共同对敌的情谊,听起来唱起来也朗朗上口,她于是也就跟着大伙一起唱起来。
唱得这些男儿们热血涌上来,其中一个将领就抬碗吞下一整碗酒去,站出来跪在阿戎面前:“您是故去晋王之妃,萧氏宗女,又是燕都时震惊庙堂的救世佛母化身,是能够自由天地的神祗,更是龙之妻母,我们愿意听您效命,为我大齐重夺天下!”他说着把头磕在地上,其他将领也开始磕头。
阿戎止住他的话:“你这话里每一句都不对。”她看向列山主,见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拒绝,便也没有说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列山主对这些齐人做了些功夫。
等到这宴会歇了,阿戎出来后便问列山主:“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列山主道:“挟天子令诸侯。我们需要兵马,就借来一用。”
阿戎:“我可以默不作声,让你去实现你想要做的,但我希望你是为了儇氏。”
列山主听到此言,立刻跪地,咬破自己的食指任凭血流出来:“儇氏血脉最重,我破血立誓,所做一切皆为儇人,只要王上信我,我定会为儇氏找到栖身之所。但所有的一切,不可能不流血,不耍谋,但凡要争夺土地,必得玩弄人心。”
阿戎深吸一口气:“你玩弄你的。覆罗也会玩弄她的。她回来若是见着你在齐皇面前为我们谋利益,可不见得会高兴。”
列山主:“这就不牢王上操心了。”
阿戎点头说:“现在儇人也醒了,我正巧刚回来,你替我召集大家一同来,我要宣布一件事。”
儇氏村落中有一庙堂,是容纳得下全体儇人的地方。阿戎坐在庙堂前,将重樨请上前来道:“虽然龙与儇氏有血海深仇,但大家一直敬爱重樨为儇氏公子,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儇氏的公子,我的亲长。我的孩儿也是龙,但并非像诸位以为的那样,是公子的孩子。”
这是在场众人都始料未及的。在一开始,除了列山这等洞悉天命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是重樨的,所以即便他说是龙,儇人也并未会在乎。但现在她说不是,这一来是要与重樨撇清楚关系,二来是要大家接受:她与孽龙所生子孙,也是儇氏之种,将来会继承儇氏位置。
“王上是说,这孩子是孽龙之种?”
阿戎道:“我这样说,诸位大约会厌恶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人便是孽龙,直到后来才知晓真相。这个孩儿,现在我将托付给诸位和重樨,让诸位教化他为重樨一样,护佑我族。”
她这样说了,下面才安静了些。儇人的命是从她来,自然还是愿意服她,而儇人看着重樨长大,也是服重樨的。
阿戎回头来看着重樨:“你可愿做岫儿的亚父?”
“亚父……”重樨终于懂了。她是即便否定与慕云歇的关系,也断不接受和他的关系。她不愿意再近一步了。亚父之名,“亚”便是“次”,虽是尊称,却不似父,也不似“继父”,这其中的差别,他终归是明白的。
“……好。”一声苦笑,算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