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中烤着的牛肉,阿戎很快挑着一片出来,给他吹吹后,喂在他嘴里。岫儿啊呜两口便吞下,阿戎几乎没看见他用那后槽牙去咬。
待守着他吃完,见下面跪着的众人都还不起身,以为他们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可怕的东西,或神或鬼一样立着。阿戎便说:“诸位不要跪我,我只是个驯鹰的,这鹰竟能叼得一头牛,我也吓着了。”
但是蒙狄人听不懂她的话,几名妇女支支吾吾说着什么话,随后就又一拜再拜。
阿戎将岫儿喂饱了,眼见语言不通,解释也解释不来,只能就离去。但此时也不知后面早有人通风报了信,很快便有一群男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器具,有鞭有绳,有砍刀有长矛,将她围住。那些跪着的女人此时也站了起来,迅速地躲在了自家男人们的身后。
阿戎叹息一口气。仿佛自她生来,总也不能像这些个方才跪在地上的寻常女子一样生活的。但凡若有些非常人之所能的地方,便总要被当做邪门歪道。这样想着,在燕都时有人真把她当做是佛母化身,那倒是少有的优待了。
蒙狄男人嘴里说着什么,随后甩了甩手上的绳索。
阿戎站在那火堆前面,牛肉的香味从火中透出来,油渍顺着牛身落在火中。阿戎都有些馋了,可眼前的人却毫不在意。
几个男人快步朝着火堆奔过来,打算绕过去将阿戎摁住捆绑了。阿戎以为正要动一动身手的时候,怀中的岫儿忽然扭头望向他们,嚎哭了一声。那几个男人皆愣了一愣,在原地停住脚。见只是孩子哭了,又大着胆子继续往前,眼里也露出了凶煞之意。
岫儿忽然间张圆了口,啊呜嚎哭着喷出一团火来,这一下可把那几人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几步。岫儿却没停止,小龙发怒了,便止不住自己口中的怒火,他再次嚎哭出来,只这一次,嘴巴与面颊变化为龙头,喷出的火夹杂狂啸的风声,窜向地上的火堆,随后将那火堆的火径直向着那两个男人喷出去。
阿戎大惊,叫一声“不可!”随后怀抱着他掉转方向。他口里的火便喷向了周遭一顶帐子,瞬间那帐子就烧得炽烈,很快便见火苗中只剩下了支架的木头,仍然在风中燃烧着,火光冲天冒出好看的颜色。
阿戎伸出手去,摸在他的嘴巴上。那第一下火烧在她的手上,那烫得几乎将人手化掉的火苗才终于熄了。岫儿委屈地望着她的手,一声也再哭不出来了。
龙,可真是不好养。阿戎喊来海鹰,坐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带回去。快要飞到出林子的地方,看见仍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守卫,这才指挥海鹰下降去,随后从一人高的地方跳下来,也将那守卫吓得惊叫了一声。
“这……这您是从……从那鹰身上……”
阿戎一边往回走,一边丢给他一块熟牛肉说:“就只带出来这一条,正巧是扎在木条子上了。也给你尝尝。”
“还是熟的?这您是到哪里烤了牛肉来?”
阿戎叹口气:“到了哪里……”她望着远处那蒙狄之地:“世上有这么多的族,各守其家,大多也不会喜欢外来者闯入。凡是闯入的,无论如何也得不了好下场,可或许在那最初的时候,外来的人也不是真的存了恶意。”
“您这是在说什么?”
阿戎眼望着怀中的岫儿,她透过他想到了慕云歇,或许她此时因着这一回闯入蒙狄,反倒对龙生出一丝同情了?
她恍惚了一阵,随后摆摆头。不行,若如此便是沉沦的开始。族人未得自己的肉身,还是寄人篱下。她得为族人不再寄人篱下,谋出一条路来。
回到军帐,阿戎坐在角落里瞧着非绝师兄弟们都睡着了,才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这个龙子。他天生便长出可吃肉的牙齿,他不曾愿意喝她的母乳。阿戎细细思索一阵,便将他的小嘴对准了自己的乳/房,想让他去尝一尝。以前总听路上的人说,这孩子要是没有喝自己母亲的母乳,以后恐也不会太亲近。
这样试了试总还是不行,阿戎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凉意。总觉这个孩子,是想着他父亲的。正因他像极了他父亲,他才会毫不怜惜生命地去将自己为龙的暴戾抒发出来,这有时能成救命的良药,却也是杀人的利器。或许这世上,也只有重樨能帮助他来教化岫儿了罢。
这样守了一天夜日,非苦的血止住了。可岫儿又没吃到牛肉,便总是要哭。阿戎也知道不能再停留,必得想办法回去了。
阿戎趁夜将五人带了出来,对那带着她去取肉的守卫说:“你也见过了我的能耐,知道是拦不住我的。我也不让你为难,便先打晕了你。等你醒来,再去向长官回报吧。”说着便先将他的同伴打晕,随后他盯着他,目光有些复杂地咽了口唾沫,看她将要下手时,说了句:“保重。”
或许一起偷牛,倒有些惺惺相惜了吧。阿戎报以一笑,随后重重打在他脑后脖颈之上,将他扶着躺在地上。
随后回头对非绝说:“咱们走吧。”
在入夜找肉之时,阿戎便将地形也探过了。他们一行顺着那林间不易被发觉的地方小心行进,非绝更是注意地上的埋伏。
不出两个时辰,天光微微有些亮了。远处望着有数十把火把朝着这处围拢而来,阿戎低头瞧着岫儿,见他的头偏向火把来的方向。
似乎是见到火,岫儿便会想要张口露出龙的姿态来。或许在岫儿的潜意识中,只有他自己是主宰火的主人。
当那火把越来越近的时候,岫儿的嚎哭开始响彻在树林间,回声震震穿入那些搜寻者的耳边,使他们确定了方向,飞速地赶来。就在他们以为将要靠近的时候,漫天的大火从前方席卷而来,燃烧着了四方一切草木枝丫,顺着地皮与树干,与那山风一起向着他们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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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侯爷,您有一位故人求见。”
“不见。”
那女子拖着藕色的裙摆,袅娜的身姿走了进来。在那上京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中,她几乎是半裸着胸脯走过来的。这样的着装符合她一贯的态度,她在那地上躺着的一滩东西前坐下,打量着这一滩半人半龙,血水满身的家伙。他的身躯正在极其缓慢地愈合。
“主人,我不得不说,此时的你,真是闻着有些恶心。”
慕云歇的半张人脸上,眼睛微微地睁开,露出一颗蓝宝石的假眼睛,和另一只幽深如海的眸子。他盯着面前的覆罗:“我如今的样子,我觉得甚好。”
覆罗水姻道:“自巫臣服于龙至今,也有千年之久。这是有记载以来,头一次有龙将自己弄成这般惨状的。”
慕云歇收回眸子,好似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你会有一天尝到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只望你那时,不会觉得自己恶心。”、
覆罗水姻笑着说:“我对情字甚是通透,不得的,我也不会令自己心焦,更不会自毁。但您显然便是不通透的人,只有不通透的人,才会认真。我瞧着那儇氏女,可不像你这般心焦。她失却了你,却能成为儇人的王。她的心里只有孩子,是没有你的。”
慕云歇已没什么力气再说话,或许他有,但他不愿分心去与她说话。慕云歇与阿戎一样,身上的腐肉都可以自己长回来。这一点,覆罗水姻也很清楚。所以她更清楚的是,当初慕云歇要与阿戎做那种事情,生下他的龙种,全然就不是因为阿戎是长生不老之身而要利用她,而是因为这活了一百年的龙,自那小妮子出生时便陪着她,一颗心早就栓在她身上了。
覆罗叹息一声。洞悉一切的人,总是能将一切都看得通透。说来一百年对人是两生了,但对龙,也不过从幼年长到如今的少年。一个年少时落在水中的女童,得到了他的眷顾,渐渐地便要随时跟着她,跟在她的现世,跟在她的梦里,跟着跟着,便像小男童一样,渴望通过做坏事来引起女童的注意。
“你还真是年轻啊。”覆罗水姻十六岁的身子,却有着百年一般的老成。她想去为他擦擦伤口,见他将一只便不会人形的龙爪捏开她的手指,便也知道这男人是不许旁人碰他一碰的。
他这辈子,就只碰过阿戎,也只让阿戎碰他,但偏生的,他就是喜欢同她这么样的来往,互相撕扯着皮肉,撕扯心肺,还乐此不疲。
“我在这里多住两日,等你恢复好了,再来找我商议。”
覆罗往出走两步,又回头皱眉盯着那一滩腥血里的人:“虽然这人世的事,比不得你们之间的事,但我奚族既然选择了做龙的奴仆,便不会再为人做奴,你当知道我要的,就是要奚族能在这世上分一坯土。”
慕云歇的龙爪动了动。将自己当做奴仆的人,永远也别想在这世上寻到自由。覆罗在他眼中,只能算作是个聪明些的傻子。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聪明些的傻子吗?明知道这世上除非他想,还没有旁人能伤得了他。但若是真被伤着了,这一身皮肉心肺,还有那长着鳞片的手指心,都疼到骨子里。
慕云歇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