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就站在那原地盯着他。她知道,他不是来救她的,但凡她只要晃一晃神,就能站在魂境之中,那些人只会当她消失了。那么他来,就只是为了告诉她,龙子吃的是肉而不是人的母乳吗?
两人互相望着,阿戎的眼里是怒与悲,他手上没有带着檎儿,便知他并不打算把檎儿还回来。那他现在站在眼前,湛蓝的假眼与褐色的真眼望着她眼角含笑的神情,便似是挑衅。
慕云歇看她紧张成什么样子,似要将他撕扯成碎片一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能吃肉,便是长了牙齿。龙是自娘胎便有口中最深的两颗乳牙的,虽然只有两颗,但也足矣伤你……伤你……”他略微比划指了指,随后又说:“先前不够饿,他便不使牙,大约嘴巴张不深你也瞧不见。”
阿戎忽地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她这捕猎的口哨已经有近乎一年不曾吹过了,那是召唤这天间飞禽的密语,与天地间签下的契约。远方啸声呼应回来,阿戎便是想要与他在这世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来场龙与屠龙者的对决了。
慕云歇抓住她的胳膊:“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好似没有以前的犹疑了。以前你舍不得对我做的事,今日里要在孩子面前做?”
阿戎道:“他是儇氏的孩子,确应该为儇氏手刃仇人。咱们既然是碰上了,也就让这些人为我们见证!”
话音在林中盘旋,正如头上成群结队而来的飞鸟。这些飞鸟多为鹰隼,甚至有些是从哪景国人营帐里飞出来的。两头海东青鸣叫着,只待她一声令下。
那外围的兵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方才不信她是巫魅的头领,现下也被这黑压压一片遮挡住日光的鸟群震了住。若说雷声为天象,那这又是什么?
慕云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这情绪都酝酿好了,才说一声:“他既有儇氏血液,也是白龙之子。既是我子,我自然会给他在四海之内腾出位置,让他做唯一的真龙。”
围在外的人听着这两人奇怪的话语,随后又听到“真龙”二字,不由得都紧绷着弦听着。
阿戎从袖中取下龙筋,缠绕着襁褓背在背上,随后手中持锥,咬紧了牙关:“若你将檎儿还我,我还能饶你。”
“饶我?”慕云歇看看她手中的锥。随后那破空之中传出一股味道……狼心香?还有……狼血的味道。
阿戎将襁褓背在背上之后,便是像以前寻蛟龙时一样,一手锥一手狼血,此回那狼心香,是借道魂境回松漠,从奚族人那里得来的,她早已经要让他偿这笔债了!
慕云歇苦笑一声:“挺好,挺好。”
那狼血与香粉一起倾出时,慕云歇稍后退躲避,右臂忽然间化为龙肢。不知是不是那龙心香效力极大,能迟缓龙之头脑身体,便见他在原地变化之后被狼血沾染了上,龙鳞处如滚烫的铁板上滋滋响的肉一般变了颜色。
阿戎还道他会在那瞬间逃入魂境躲避,却不想他就这样以龙肢受了。随后见他伸出左手手指,在方才的伤口上一剐,剐下几篇干瘪的龙鳞,扔在地上。
他将袖子盖住伤口,背在身后道:“气消了吗?”
阿戎咬着牙望他,见他面颊苍白分明是痛极,还装出无事。这次是给了他教训。可他连生受创痛也不肯给她檎儿,这只是如同以前他所做的一样,就是想安她受受苦,让他心满意足,玩乐赏趣?因他想看她失去孩儿的神情?
“这是仇,不是气。”阿戎将那锥子递过去,这回他也没有躲,也就任凭着她将锥子插/入他胸口,渗透他衣裳,直送到他心脏。
扎下去时,阿戎抬头望他,见他那嘴角仍旧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也不知那是何种意味的笑,仿佛又在同方才一般地说:“挺好,挺好。”她被这样一激,那一锥就狠狠地刺了进去。
待顷刻刺入又拔/出后,血就顺着那衣裳染出来。虽说衣裳是墨色的,但血却是这世上最浓厚鲜艳的东西,它就那样清晰地在那墨色上晕开,一片潮湿的浑浊。
孩子忽然哭了。
阿戎将那襁褓从背上拉过来,随后便将他放在身前。小祖宗饿极了,闻到血的气味,或许以为是他的牛肉。
但阿戎仍旧将他的嘴巴送到自己左胸,开了衣襟,将他的小嘴对了上去。他一直抗拒母乳,因他不愿意,阿戎没有逼过他,所以他还从未喝过母乳。
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含住,阿戎自己使力压着胸脯,想让他尽快得喝上。随后岫儿声音止住,将那深深的牙往她的肉里一挂,吮吸了起来。
阿戎抬头说:“他是我的孩子。”说话时,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却不知道是因疼,还是因岫儿终于肯尝奶水,亦或者因为她心里难受?
会吗,她就是要狠心去让眼前伤痕满身的人足够难受,那她又怎么会难受?
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莫名的有了神采。即便是一只眼睛,也看得出他以往那高高在上的情绪,已在此时收起。那满不在乎的姿态,已变得如此在乎。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是你的孩子。”慕云歇说着,“他也的确需要母亲。”
那身外一圈一圈的看客,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震慑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也好似是去了戏台看戏,去了酒楼听说书一般,只是那惊险刺激又令人心疼痛惜的故事,竟然发生在眼前。好一出相爱相杀,值得喝彩鼓掌,赏他个三文钱的。
人群当中发出些响动的声音,慕云歇的眉头也随之动了动。随机他抬手一挥,一阵狂风刮过,上百条人命随风而走,不知消散何方。
“就剩咱们俩了。”慕云歇说了一声,随后又是那讳莫如深的微笑,“这些当做换檎儿的补偿。”
阿戎靠近他,眼见他身上如此多伤,她心头处的刺痛也蔓延上来,但他又说以伤来换檎儿,便有千种情感,爱的恨得,让人锥心刺骨!
因何到这种地步?阿戎不想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阿戎只想着他们的恩怨到了这个份儿上,让人疲累不堪。可是檎儿……即便疲累了,她也不能放弃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剐出来的一块东西,连着一颗母亲的心,若能因一个而放弃另一个,她便不是个东西,不配做任何人的母亲。
慕云歇眼皮也有些累,这样风姿绰约的出场,总不能退场时却狼狈不堪吧。“五年,让檎儿陪我五年,就还你,”他顿了顿,抬眼望她,“好吗?”
阿戎愣住。那腾飞于四海,睥睨于人寰,穿行于中阴,搬弄于鬼冢的龙,风华绝代的形容,翻手天地的计谋,也说出这样一句“好吗?”
“……为什么是五年?”
他颤了颤:“你看,他们是你与我共同的骨血,我终归应当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若是不分别地养育,难不成,你会与我住在一起,抚养他们?”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阿戎咽下一口唾沫,狠心地站着:“那不可能。”
“那么我便养她五年,你来接她罢……”
“……那么我又上何处去找你?”
慕云歇嘴角又是笑,此时的笑倒是不惨,反而灿烂了些:“我在汴梁有一处宅子,日后叫做‘长慕王府’,待不出五年,我便会带着檎儿在那里,等你。”
说罢他挺直了一些腰肢,向着阿戎走了两步。见她在思索他的话,他垂下头低声说:“那时看看,你对我的恨有没有削减。”
说完之后,眼睛一白,身体轰然倒下。在落地那刻,掀起万千尘土,却不见肉身留下。阿戎心中一梗,入了魂境,却已经不知他倒在何处了。
五年时光,不见檎儿五年。他方才所说的,他也想养育孩子,因此才要与她一人一个。阿戎想不通,既然真是这样,为何在夺取岫儿时那么狠毒,那时他根本就还不知她有第二个孩子。在他知道后,又要夺走换走,故意惹她,分明便是游戏心态。那么今日换得他一身血迹,得他这一个承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可不信,他也不会给出檎儿的下落。她抱紧了岫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掉落的水珠子已将衣襟湿透了。
恍惚了许久,阿戎才回过了神。方才慕云歇那样神态,显然是以这几百人的性命喂了长生天了。她得找到那军营去,瞧瞧非苦的腿是否有了药,另外若是那几百人的失踪被军营里头发现,偏要拿他们撒气的话,她便还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