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母亲,最痛苦的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对阿戎来说,是被慕云歇彻底地蔑视和戏耍。在她两个孩子全都抱在怀中的那刻,应是此生她最幸福的时刻。那一刻的瞬间她看慕云歇都是温柔的,心中的深处有一个念头,或许她真能有一个家,像父母和三兄一般的家庭,但又与父母和三兄不同,不会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必生活在祖宗留下的秘密和使命当中,只他们四个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但这愿望或许是太美好,反倒是老天也不愿帮忙。阿戎三天后才从痛心与恨意中缓过来,她没办法在苍茫四海之中寻到暮云歇的踪迹,没法像他一样高高在上地去观望世间。在兽类之中,慕云歇是那塔尖,想靠近他,中间隔着千万层的阶梯。
若没有相处,恐怕也不会痛极。阿戎低头瞧着怀里的孩子。她说不出“好在还有岫儿”那样的话。都是她亲生骨血,一个也不能失去,檎儿自出生就跟着她,她日日为她哺乳,哄她入睡,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现在却被人狠心夺去。她以为经过这些时日,自己变得强大了,却不曾想仍旧如此。
当真没办法了吗?她一边坐在马上,带着众人向北行进,又一边无数次地问自己。她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放在了重樨那里,那东西见了她的血,是可杖打世间一切魂魄的……
她抱着岫儿的那只手紧了紧。
临近蒙与景国边境时,路途最是凶险。那里已不再是草原,是一处如同松漠一般的深林,里面沼泽密布,还有野兽出没。阿戎叫大家小心,随后在前面探路。
非绝知道她是把那心里的苦痛全咽进肚里了。可他这小小凡俗,根本无能与那强大的怪物抗衡。他不明白的是,那慕云歇既已强大到可将朝廷都翻覆,给这天下换个皇帝来统治,怎的却定要以欺辱妇孺为乐?他想保护阿戎母子,可连只去为她档一个钝剑,都让自己昏了那么久。
但走这深林野路,他自恃走过很多。在他苦行的那段时间里,也时常是这样行走的。他挡在她身前,在那树上做记号,用树枝在前为大家破荆棘,扫树叶,瞧那地上有没有猎人留下的补兽夹。
这样在前面走着,忽然间他脚底却踩中一个响炮,那响炮发出尖叫一般的声音后,向着天上窜了出去。
非绝见过这种东西,他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师兄非苦大叫一声:“糟了,那是景国人防着敌人的野火仗!”
非卓也插话:“我们只是路过的僧人,景国人也崇佛的,不至于将我们当蒙人一样抓起来吧?”
非苦:“那他要问你从这里往何处去,你如何说?此处一面是蒙狄,一面是大景,再往前走,就到了荒野无人之处。现下松漠地已传出诏令,要让四散各处的齐国人去松漠护驾,不是走边境之路,就是走水路,眼下我们是说也说不清啊。”
阿戎思了思道,“我们现在不能继续往北,要往东。若是没见到来人,我们便在夜里继续往北;多半夜里他们也不好抓人。他们过会子要朕来了,见我们方向往东,便多半以为是来投诚的。就说是因乱离前来投诚,想找寻寺庙栖身,希望能为景国传扬佛法。”
非苦瞧着她:“可这样说法的话,阿戎姑娘……”
阿戎:“我就说我是山林猎人,送你们出林子的便是了。”
众人也觉得只能如此。师兄们有些怪罪地看一眼非绝。
非绝眉头紧皱着,一路也不再想说话,好似自己是个多余的,帮忙也多半帮倒忙。也唯有阿戎安慰他:“这种东西只有踩了一次,才知道它是什么样,才能记住了不踩。若我们在北边快走出去时才踩了,那景国人抓住我们,岂不是百口莫辩。”
非绝心里叹息一口气,心道自己也不知该经历多少,才能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想男女之间,本就应该强壮的保护柔弱的,这也是佛法的意思,并非非要将这联系到那些龌龊的地方去。他是应当去保护女人的,可却并没做到,又谈什么普度众生,难不成都让旁人像自己一样弱小吗?照这么想来,普教世人强壮身体都比普度众生有用得多。
阿戎看他沉思,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非绝:“我在想,佛有没有说过,在兵荒马乱之际,与其坐下念经求佛祖保佑,倒不如让所有人都学会防身之法,能在无眼刀枪下面自守呢?”
阿戎:“现在这世道是该学。但你也不应该怀疑佛祖。虽然佛祖不教人穷兵黩武,但佛祖也没说你不能防身自保。佛祖只说遵守戒律维持本心嘛。”、
阿戎难得笑了笑,非绝觉得让她笑了也有些成就感。且她这个佛门外人说的也在理,他是钻在那经书的牛角尖里,反而容易让自己困惑了。
那景国人的步伐很快,阿戎与非绝听见树丛中风声渐大,远处出现几十条人影。待得那伙景国人近了,发觉不过是四个和尚还有一个女人,互相都松懈了开。阿戎看他们方才的神情,定然是以为蒙狄人踩了边境来犯了。
非绝大着胆子,正要说话,阿戎忽然按住他然后说:“我们原是渤海流民,躲进寺庙里的,后来见战火追赶,又跑去西边,此番齐国亡了,我们满心欢喜又打折回来,是因仰慕着景帝与明王的恩德,想回渤海家中去。”
非绝有些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什么“渤海流民”,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反驳,就接口说:“是啊,烦请官差通融。”
那景国官差问:“你……”
阿戎低头:“我孩儿的父亲路上被齐国人打死了,所以妇孺只能跟着同乡僧人们一同上路。”
几个景国官差忽然间哄笑起来,用景国人的话互相交流几句,又瞥一瞥阿戎。
非绝见他们的神情轻薄,胸中压抑着一星怒气。但阿戎面上毫无动静。
此时那其中一个景国官差上前来,伸手就去要抓阿戎怀中的襁褓,口中道:“这和尚的小野种还挺俊……”
阿戎睁大眼睛望着他低声道:“你退下。”
“退下?哈哈哈……”那景国人回头说了些什么叽里古怪的话语,景国人将他们五个围成圈,一边向东往林子外走,一边推搡着他们。看来是要将他们扭送到长官那里发落。
那想着捏襁褓的,松了松手,阿戎便也没发作,几人往东走了一阵,忽然那从后的踩了非苦一脚,非苦回身一个瞪眼,那景国兵一刀
刀便在他头上砸了下去!
阿戎这下不发作也不成了。她伸手向后接了那刀,往后一扔,那刀打在它主人身上,让那景国人大叫了几声疼。
这还得好?本就是看着像善欺的良民,这下荒野无人的,杀了人也没人知道。这景国人一伙子血气上涌,便上前对着她要打起来。
非绝这时勇敢地护在她身前:“别动她!”
但他叫得越大声,景国人便越起了劲,一窝蜂地涌上来。即便是阿戎,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道,真能像慕云歇一般变出一阵风来将他们吹走啊。
阿戎踹出一个,另一个又来。因一只手守限,便后面有跟刀朝着她背部扎了下来。
忽然间天空一个雷声大作,随后阿戎怀中的岫儿大哭起来,瓢泼大雨下在这山林间,惊得众人都仰头看了一眼。
待回过神来,阿戎便轻巧地将身后刀抢回来,径直插入那人的脖颈之间,见血封喉。
阿戎从他脖颈里拔出那抢,伤口处立刻就像泉眼一眼汩汩地流出血。景国人受惊,在旁愣住。
还有不怕死的景国人正要前靠,岫儿又嚎啕大哭起来,雷声轰鸣之中树枝间跳下一条闪电,正打在这人额头上,众人便见他身体那一刻被闪电所映照得透亮无比,面目狰狞地躺了下去。
非绝大喊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天谴!”
那离得远的几人吓得后退,随后稍一商量,便转身逃走。阿戎待要上前追去,非绝说:“别赶尽杀绝了……”
非卓瞧一眼身旁的尸体,那抽搐半天后死不瞑目的模样,随后也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阿戎屏息说:“方才那样连老天都帮了咱们一把,若是不追着他们,那过一会儿他们恐怕会搬来救兵,可没有那么几个好打发了。”
阿戎也并不知道,方才怎的恰好便天上雷雨骤至,真好似神明显灵一般了。她抚摸着自己怀中的岫儿,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与她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