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觉已经很久没见她了,脑海之中,几乎都要将她忘了。
忘记对于他来说是个好事情,他能感觉到每忘记一分,便能离佛更靠近一步。
但现在她比佛祖更需要他,非觉没犹豫。更何况,他有一个更大的理由:现在大同也落在景国人手里,齐皇躲进了松漠,前两日通过奚族四散在各地是奴隶将这消息扩散出来,他将信将疑,却知道自己是契丹人应当心生向往。
阿戎请他与师兄弟们前去松漠,师兄弟们一口便答应,大约都怀了路上赴死的决心,也要让自己的尸体能离耶律氏国土更近一些。
非觉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处有他剃头落下的伤口,到了如今留下疤痕,是为了时时提醒他要记得师父,记得传扬佛法与守国之心,不能再忆起曾有的情愫。
他们骑马并行在道上,此段还好,并没见多少景国人来抓流民。师兄弟们并不担心太多。他们知道阿戎的身手,是能从黑牢之中将师父救出来的,那么路上遇到几个兵马盗贼,定也能够应付得过来。
沿着黄河边上向蒙狄的方向行进,从夜间走到初晨,这已经是第五日上了,他们走得偏远,才能躲避得过。此时已盛夏,初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不觉酷热,方圆百里是牧野与河流,她不禁低头吻吻檎儿。若是可能,便想带着族人都在这样的地方建立居所,其乐融融的景象在她脑袋里盘旋,心里便似成真了一眼。
这广阔牧野上若是站着一个人,老远就能望见。阿戎自然是一眼就望见了。她望见的那刻,就快马加鞭地离开人群冲出去,带着一腔怒火疾驰向那人的面前,下马站在他面前几丈。
“你不来找我,我却忍不住来找你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胜了一局?”慕云歇低头若有似无地一笑,随后将视线扫向她。
“我没有和你比,把岫儿还给我。”她朝慕云歇望过去,他的眼睛一棕一蓝,棕如常人的眼睛,那深蓝的就是他补上去的宝石。眼珠子挖出来,是长不回去的,除非也要挖了旁人才行。
慕云歇看她倒是挺镇静,也有些惊讶。他设想当中,她应当是立刻便冲上来撕扯他的,但现在看来她还能在这个当口克制住。
慕云歇盯着她怀里的女娃。女娃身上的死气太足了,以至于他不能不忧心。若要这个女孩活下去,他便只能将她带走,以自己周身的龙气给她沾染,让她在大泽之中获得喘息。原本阿戎所生的孩子,生下人子有五成的可能,这些孩子生来就会没有龙气,和他们的母亲一样。但若是有龙气,便意味着这孩子是真正的龙。若龙气消失,她的寿命也就到了终点。
他这一叹,是叹自己不得不从她手中将孩子夺过。可这样一来,做母亲的心恐怕会伤得深了。
阿戎这次出来,已想好了所有的可能。眼前的此人也已经是她预见过的。她背着器匣原本想着路上须得防身,到现在看来,倒还没用得上防身,就要先重操起旧业了。
慕云歇站在水边时,因风广袖挥舞。阿戎手中握着一根钉,心想若他真的来抢,便鱼死网破也不让他得手。
却不想他主动走过来,将怀里的岫递过来:“我现下没有那么想让你恨我了。”
阿戎反倒被他弄得措手不及,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因她所有的思绪也都在孩子身上。她另一只手将岫儿抱过来,低头瞧着两个孩儿,将做母亲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你能照顾得好吗?”他盯着她。
阿戎抿了抿唇,望回慕云歇的情绪舒缓了些,但仍旧是冷漠:“本就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们一切。”她顿了顿,有些难以名状的感情,“你走你的路,以后我们没什么相欠的。”
慕云歇挑挑眉,他瞧她那神情,就好似在妥协她自己。原本大约是想将他给碎尸万段了,现在又准备放他一条生路,皆是看在这孩子的面子上。但他只怕,若她要是亲自见证檎儿未来的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慕云歇凑近了些:“让我摸摸檎儿的脸吧。”
阿戎稍微惊讶了下,后又想,这世间恐怕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檎儿的名字自然他也知道。只是他这样说出来,也能感觉他话里带着一种对孩子的思念和宠溺,做母亲的,就推己及人,看着自己孩子时便心不设防。
见她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他的手就摸了上去。阿戎将手指紧了紧,还是警觉地避开他手指。
慕云歇低了低头道:“罢了。那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要走,却眼睛向她身后望了望,咧了咧嘴说:“那从燕都就一路跟着你的小和尚,对你却有些说不得的东西。”
“你该走了。”阿戎冷面,不去看他。
“哈,我只是觉得有趣,”慕云歇风轻云淡,随后说:“待我给你试上一试。”
阿戎抿着唇:“你什么也别做,在我心里还能记着点你今日的良心。”
慕云歇站在原地不置一词。阿戎于是上马转身,挎着马便与非觉同走着,绕过慕云歇所站立的那湖畔往前去了。
忽然间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非觉大叫一声:“小心!”随后就朝着阿戎的马背扑过去。此时一只箭的箭尖打在他身上,他又顺势地掉落在地上,险些被马给踩了。
阿戎赶忙跳下马去看他,见他无事,这才将落在地上的箭羽捡起来。一看那箭头也是钝的。她回望向慕云歇的方向,见他点了点头,转一个身消失了。阿戎知道他这一下是去了魂境,恍惚间想自己也去魂境中再问他几句,但回神间也就否定了自己。
在原地等了许久后,非觉才从惊愕中醒过来。阿戎说:“那箭头是钝的,伤不了我,何苦过来替我挡?”
非觉脸红一阵白一阵,摇摇头:“佛祖说救人是慈悲。”
阿戎:“那你是得道了,慈悲已经成了本能。”
非觉不知在想什么,此时也不肯再说话。
阿戎:“知你对我好,但以后不用救我,你知道我死不了。倒是你要护着点自己才是。尤其到了蒙狄边境,路上不太平。”
非觉点点头。他师兄非苦说:“他不是个孩子了,别总把他当孩子一般地哄着,小心他真以为自己还没长熟。”
几个师兄哈哈笑了两声,非觉跨马上去自己在前面走着,也不大想听他们说什么了。
这样安然又入了夜。阿戎与非觉几个找隐蔽地方休息,将两个孩
孩子分别哺乳了,随后抱在怀里入了梦乡。她即便在梦里也将两个孩子抱得很紧,只是忽然朦朦胧胧中听到慕云歇在她身边说:“罢了,你还是恨我得好,我还习惯些。若是连恨都没有,你与我就真的两清了。”
阿戎忽然从梦中惊醒。低头一瞧,怀中檎儿的襁褓变成了木枕,她情急之下追了出去,但无论在现世与魂境,她都再找不到。
阿戎有如当头遭了晴天霹雳,漫无目的地在魂境当中大叫着檎儿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找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后,阿戎在那地上扑通一声跪下去。
“慕云歇……我不准你再活在世上!”
——
或许她这一次是真的决绝了。慕云歇想,但他瞧瞧这将死的女儿,不可能让她真的死在她母亲的怀中。
他忽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他说过绝不会仁慈,却以本应该继承自己龙性的嫡子与她替换。若是以前,他大可就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或是稍有不忍,将两个孩儿都抢回来。可如今的自己,他越发不懂了。
跟着女人的龙子,将来的模样他已想见。多半是重樨那样。他摇了摇头。这样一仁慈,他的儿子也多半要成个凡俗了。
当年龙父也曾想念过重樨,但龙父也知道,为女子养大的孩子,心软难当大任,无法肃清这世上的敌对。可重樨从来都不知道,龙应当在凡俗的面前,昭示他们天道,命令他们畏惧。
重樨如今做着一个乖巧的臣子,但慕云歇永远不能像一个凡俗一个弄臣一样爱她,甚至于今日这样的交换,使得她对他就更加痛恨了。但他自顾自地认为,如今她所痛恨的,将来也定会因时间而化解。
檎儿的龙气已经越来越弱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慕云歇将她带到自己成年前所居的深渊中,放置在水流最凶、水底最深处。这个孩子依然能够呼吸。
他抚摸着这个孩子的额头:“虽然你是女孩,但却和我最像。我曾和你一样,于此五十年才从死亡之沼里走出来,余下五十年生长成熟,随后以巨龙之身出海。你也一样。或许以前不曾有过龙女,但你父瞧着你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等着你真正腾跃为龙的那一日。若真有那日……我就去寻你母亲,再也不会令她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