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罗水姻点了香,给那齐皇熏了熏屋子。过了半晌后,那齐皇的咳嗽便停了。这香静心凝神,将屋里的死亡气息掩盖住。
齐皇终究是老了,被这么来回的折腾,又将他弄到这酷寒之地,根本是挨不下去的。
覆罗水姻叫那小皇子耶律淳来给他爹爹看顾。平日里她待这小皇子很好,在家国失去后,小皇子需要一个母亲的角色,她也就顺势而上了。每过几日,她会去亲自瞧瞧耶律淳,嘱咐将他屋里的碳炉烧热乎些。只这一点,就够小皇子感激的了。
列山主趁着白天里族人酣睡的时间过来寻她,与她商量要事,说道这齐皇随时可能薨逝,到那时齐国人皆心灰意冷了,就难以召集了。
但是一旦发出召令,松漠就会变成危险的地方。松漠是在景国上京以北三百里处的广袤松林,虽然这里酷寒又容易迷路、葬身者数不胜数,但景国人都善忍耐,靠近极北之处也有少量部族,难免会铤而走险上松漠来找。若有人混成齐国将领,以投靠之名行窥探之事,松漠就不再安全了,所以这件事难有万全之法。
覆罗水姻深知这一点。她也需要像列山主这样的谋士,但可惜的是,列山主是个古人,对当今发生的事都一头雾水,就算他接受得快,将一切都搞个清楚,也需要个把月。何况从古至今,时人吃穿用度都变换了千百次,就连兵法都多了千百种,跟不上时候的人,难以明白现今的处境,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办法。她没有这个闲工夫去将天下大势一一说给他听。
列山主坐下后便说:“现在果然是到了女戎之时,这儇奚两族,今日主事的竟都是女子。”
覆罗水姻抿口茶:“女子如何了?上天造就女子时,给了她们柔弱的身姿,便用头脑来弥补。若不是我得了那齐皇和小皇子,今日连你们儇人都还沉眠于地下。你应当领女子的情。”
列山主:“我们不能在此处长期停留。我昨夜粗粗打听了打听,这松漠往下是如今势头正盛的景国,我们现在在他们的北边,他们若一波打过来,我们能勉强支撑。但他们人多,分着拨来,我们就无从退守。奚人儇人都是从南而往,更北的地方是无法生存的。但依着现在的形势,我估摸着你们能躲进松漠躲避,不是走了海路坐船而来,就是穿越了景国与蒙狄的边境。你们接下来若与景国为敌,便是要投靠着蒙狄,得到蒙狄的支持,你们才能挺立下去,否则迟早会被景国吞没。”
覆罗水姻直起身来:“这么快,你就连这个都弄清楚了,还真是有些本事。”
列山主思了思,向前走到她耳边去:“但蒙狄好不容易独善其身,怎么会随意帮助齐国人?我瞧着这法子行不通。”
覆罗水姻将茶杯放下:“那你说怎么办?”
列山主笑:“牺牲一些人,成全另一些人。”
覆罗水姻端详着他:“你这古人也挺有意思的,你想牺牲什么人?”
列山主道:“齐国人。”
“什么意思?”
“此次以齐皇之名召集旧部,您以为,当真能以他们之力量与景国抗衡争个天下?您不会这么以为。”列山目光炯炯:“将日后齐国投奔来的旧部,统统交给景国,为我们换取一个在景国生存的机会。”
覆罗水姻默默不语。她毕竟是个以巫为生的女流,身边缺乏这样的谋臣。如今听他这么一说,齐国败走,就是因为骄奢淫逸而不敌新生强悍又不怕死的那群景国兵马,再打一次,也救不了他们自己。
“换取在景国生存的机会……这话你怎的不同你王上说?”
烈山主:“王上纯良,只怕说这些利用与反叛的东西,她会反对。但这世间事,没有善茬。”
覆罗水姻:“你是说本大巫并非良善了?”
列山主:“怎么,巫在这个时代,竟然以良善自居了?”
覆罗水姻哼一声,倒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列山主:“您要是想通了,就该往景国走动走动。尤其是,与您的那位大户商量商量此事。”
覆罗水姻盯着他:“我的大户?”
列山主不回答,鞠一躬:“告辞了。”说罢就退去。
他这一席话,说得她是一时得悟,一时懵懂。仔细想想,他说的这个大户,是指背后支持她的人了。难不成这个古人还知道慕云歇的存在?
覆罗水姻想想他能说中阿戎的姓名卦象之事,还能说中自己吃药丸来通灵,若真是单单靠着卜卦就能知道,那他也真乃通古博今的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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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云歇是这坐在天上观战的闲散人。他怀中抱着一名小小的婴儿,时而在那云层上面一坐,眼观下方百态。
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他一个喷嚏打出去,也能变作水花雷电,伤了下面的凡俗。
凡俗怎么过日子,他也就是在闲来无事时观察观察,然后告诉自己的孩子:“你可不要像你父亲这么贪玩。你父亲对你母亲不好,不与她常在一处,就是因龙父告诫,女子只是延绵子嗣的工具,若是对她上心,便会消磨龙性。龙性消磨了,就会仁慈,允许同类的存在,而遭至龙的泛滥,最终沦为大陆之上的鱼虫。”
“凡俗之中,原先有个因青牛白马而生的齐国,这群人善战骁勇,将楚国人赶到南方去。但仁慈与骄奢的后代,又将他们毁掉,到了如今,便被景国所灭。那景国边上又生出了蒙狄,瞧着便与当年的青牛白马之族,今日的黑水白山之族类似。他们谁也保持不住祖先的脾性,因此他们是凡俗。”
小婴儿根本就听不懂,他嚎哭了起来。他一嚎哭,那下方雷雨便起,又有一地要受些洪灾。慕云歇也很无奈。难不成,要他龙父龙子畏手畏脚什么都不做?躲起来造福一方吗?
慕云歇走到下面去。景国的上京今日里载歌载舞,大杀牛羊用以牲祭。齐皇在大军占领大同后失踪,但齐国领土如今已悉数成为景国土地。眼下各位首领坐在皇帝宫帐里,商量着要迁都之事。
慕云歇从旁走过去,在他离景帝一步之遥的席位上坐下去:“方才我出去解手。”
“云中侯对小世子真是一刻也不放心,朕说让皇后帮你照拂一下,你也不肯。”
慕云歇道:“我的孩子是不许经过女人手的。”
景帝被他堵了一句,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随即就热络地说:“云歇
歇你可真是家教严格。正巧,朕想问问这迁都一事,你怎么看?燕都辉煌热闹,冬暖夏凉,三关把守,位置重要。近年越发严寒,上京越发不好住了。如今又拿下了南边和西边,难不成要像齐国人一样,每年五京巡游?迁都之后,我们便可以燕都为营,继续向南攻打楚国,让我族人生活在水草肥美之处。”
慕云歇淡淡地说:“可。”
景帝拍一拍腿:“听云歇的。”说罢便向下布置安排建都事宜。慕云歇怀中的孩子此时又大哭起来,声音大而烦躁,载歌载舞也压不下去。
景帝此时又说,“若不然,便让孩子去休息?或是他饿了,朕为小世子配备乳娘……”
话说道一半便哑住。想起来慕云歇刚说过不让女子碰他的孩子。
慕云歇站起来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景帝知道慕云歇还是给着他些面子的,也不想让这宴会被个小孩儿给聒噪了。
慕云歇站在宫帐外瞧了瞧,总觉得黑夜有些孤寂。他那日说了大话,让阿戎来找他,本是估摸着阿戎对孩子的关心,断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声响的。可惜他都猜错了。
若是她来,他一眼就能感觉到。她分明是将这个孩子忘了一般。一个月了。她忍心一个月都不来见这个孩子。
慕云歇忍不住出现在魂境当中。这是他每次去找她的路径,他每次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所在。出了魂境,便看到那官道上她与几个和尚一同骑着马向景国的方向行进。慕云歇转念一想,便知她是想将这些个当年与她相好的和尚,也带到松漠去。但那些人是凡俗,也只能一步一步越过千里跋山涉水地走过去。
他望见她怀中抱着的襁褓,忽然间醒悟了什么。先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终于知道了原委,后又转念一想,仔细地望着那襁褓,再望了望手中的婴儿。
龙和龙之间上一辈的恩怨尚未了,新一辈的便又要开始了吗?
但奇怪的是,阿戎怀中襁褓的上空,氤氲着浑浊的龙气。那是他只在龙父将死时才望见过的龙气,一龙死时散尽生气时才有的情形。
他本想笑一笑,笑她最终还是会来寻自己,但却笑不出来。阿戎怀中那透着将死气息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