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知道,龙父最疼爱嫡子。慕云歇是龙父的传人,龙父不舍杀死他在四海间留下的子嗣,便让嫡子去肃清,以保唯一龙脉。如今岫儿是他的嫡子,也是他最看重的继承人,他必会倾心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孽龙”。
阿戎抱着怀中的女娃,按着重樨所起的名字叫她檎儿。她给檎儿喂完一回奶,将她紧紧地捂在怀中怕冻着,忽然间心里想:身为人母所生的慕云歇,可记得他的母亲?可依赖过他的母亲?
阿戎神思着,继续在此处等待着所有的族人苏醒。但是便如老者方劳一般,他们大多醒来后仍是奚人意识。
直到有一少年醒来,朗月面容,眉眼斜斜望过来,没有对着覆罗水姻破口大骂,反而将周遭瞧了一遍,走到重樨身旁望了一圈,再走到阿戎身旁望了一圈,最后走到覆罗水姻身旁,伸着鼻子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
覆罗水姻瞪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你?”那少年道:“以往除了王上,还没人敢对我说这个‘你’字。”
一听“王上”的称呼,阿戎禁不住动容说:“是儇人!”
那少年瞟一眼阿戎,随后从覆罗水姻处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说:“你名什么?”
“名戎。”
“戎……”那少年笑一笑:“戎乃兵也,有男戎必有女戎,祸由姬出,就是女戎。前有褒姒妲己,后有武韦。”
阿戎淡淡回他:“你是说我为女祸。这话我以前听过。”
那少年推手作个揖:“你误会了。我这是说,‘戎’之一字,可见期许。这王族之名,你以为是由父母所取,那就错了。所有王族嫡传,都是在儇氏君主名簿上写着卦象的。到您这一代,您就应当是戎,您父母在为你取名之时,便受巫人提醒算卦,这些都是祖宗的安排。您的生辰卦象……乾上离下,易云:‘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这是你的卦象,你父母无甚文墨,就取卦里一字将你叫做‘戎’。”
“但你要知道,这个卦象说的便是,兵藏于荒莽之中,不疾不徐,等待时机。这说的便是我们这些残兵旧将,聚集在这处,等着破门而出之日。”
阿戎向前一步:“您……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叹息一声:“说来也巧了。我死之日,算出一卦‘逢凶化吉’,便没躲藏起来,也教龙祸给杀了。我还道我这卦象是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出错了,”说着他抬眼盯住阿戎,目光郎朗:“但当那日地宫之中第一次见到你,我才知卦象根本是对的。”
覆罗水姻哼一声:“原是个江湖术士。”
那少年余光扫她一眼:“若说我是江湖术士也对,我自不像你,也瞧不见前缘,更不能未卜先知,最多只能知道个凶吉,推演个办法。不过我可不用吃什么通天之药丸。”
那些个活过来又没被儇氏魂魄占据的人,此时正憋着对覆罗水姻的气,见她想用巫法整治他们没奏效,又听她被人嘲笑,立刻就都嘲笑起来。覆罗水姻面上有些难看。
重樨微微动唇:“列山主,有什么直白说便是,莫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那少年颇为老成,神态也倨傲,倒是眸子生得好看,也不知道生前到底是什么模样。按照道理来说,魂魄索身而居,会找和自己条件属性差不多的,所以他应该也不比现在这副身子差多少岁数。他瞥一眼重樨,不屑道:“还记得我。
重樨脸上笑容灿烂,与他神交半晌,随后转头对阿戎说:“列山主原是儇氏相,十二岁就典领百官,那时我与母后关在一处,列山主还时常趁着入夜就跑来瞧我。若说我读过什么诗书,也是列山主给我偷来的。”
列山主说:“后来这家伙死了,我就辞官天天坐在湖边钓鱼,最后鱼没钓着,被龙叼着吃了。”
阿戎笑一声:“你两个原是难兄难弟。”
列山主对重樨说:“如今我回到儇国,也没兴趣钓鱼了,能否让王上给我个相当当?”
重樨:“王姬。”
列山主道:“我方说了那么半天,你怎的还没听明白。女戎即为女主,如今王姬便是王上。”随后他望着阿戎:“我的魂灵虽然强大,给这身体喧宾夺主了,但我这膝盖还没缓过来,便不行礼了。治国依礼才能有矩,瞧着族人都未醒……便今晚,今晚您来找我。我现在困了,得找个暖和处歇着。”说着他打个哆嗦,嘴里嘟哝一句冷,便自己向着山林走去了。
阿戎瞧着有趣,也十分地佩服。尤其他将她名字的原委讲清楚,不由得还让她生出了责任之心,知道自己是被祖先与天命选中的人,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要让儇氏重新屹立在世上,对抗敌人,对抗……孽龙。
所有人都醒来后,覆罗水姻便对阿戎说:“除了那列山主魂魄强大外,其他人的魂魄都不强劲。这些反叛的奚人势必得同原先一样关在牢里,否则便会生事。”
阿戎道:“到了晚上时,我会让他们搭建住处,这些人你既不喜欢,就全数给我,从此他们不是奚人,我自想办法让他们服我。”
覆罗水姻哑然片刻。她供出不听话的反叛之徒帮助儇氏,实际上也是慕云歇的意思。慕云歇说帮助儇氏便是帮助奚人,她联想祖宗典籍里的记事,也信了。但看着自己的人被她要过去,她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婢,看样子像是从大同宫中跟来的,穿着厚厚的皮毛衣裳仍旧止不住浑身的寒战,给覆罗水姻行个礼说:“娘娘,皇上又咳血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覆罗水姻皱了皱眉:“急什么,”随后转身对阿戎说:“那齐皇又犯毛病,怕命不久矣。我先回去看顾。”说罢匆忙离开。
阿戎瞧着她走远,对重樨说:“齐皇是号召齐国旧部的招牌,虽然说五京都丢了,但是只要齐皇还在,齐国是亡不了的。”
重樨望着她:“你如今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阿戎吐出一口寒气:“怎可能还一样呢。还有人仰仗着我。”她低头瞧着怀里的檎儿,檎儿便笑起来,丝毫没有冷意。她心里安慰,孩子果然像她。可每一个因为檎儿而感到满足的时刻,便又会想起岫儿。她心又是抽搐。她想去找他,但又不能立即去,眼下族人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林间木屋里休息一阵,放下檎儿哄着她睡睡,又喂了几回奶。入夜时便急忙去寻列山主。像列山主这样对儇人
人熟悉,又懂得治理的能人,阿戎知道应当和他一心。
重樨点破说:“我替你将他带来便是。”说罢便出去了。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可檎儿却哭个不止。这一摸过去才发现襁褓湿了。阿戎只好又将屋里被子拆下来换。这做母亲做得手忙脚乱,阿戎却情愿地很。待过了许久后,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阿戎将檎儿包好了,便去开门。但一开门,却惊呆了。原先以为是重樨带回了列山主两个人,此时却见一众人笔直地堆站在自己的房门前。
重樨此时变化作龙,盘旋于头顶之上。阿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此时列山主从人群当中向前一步说:“今天稍早时,我说您之卦象乃乾上离下,其实没有说全。《象辞》有言:上卦为天乾,是为君王,下卦为离火,是为臣民。我等重获新生见这日月,便愿在日月天地上立下誓言,无论身魂,列守君侧,此心可鉴,明烛天地。”
他说得动容,周遭人亦是面上凝重,眼睛里炯炯闪光。随后列山主首个跪下,周遭众人也都齐齐跪地,伸长手臂拜行下大礼,将那句话在山林里重复了一次。
“无论身魂,列守君侧,此心可鉴,明烛天地。”
声音浩浩荡荡在山林里回响,寒风之中,松柏皆颤了一颤。
阿戎也跪了下去,拜向大家:“我只当自己是列位的晚辈,一个小小的孩童,我愿意敬重列位长辈,也明白我是儇氏的王脉,所以定会为大家谋取生路,让族人都能安身立命。”
她磕头之后,便即起身去扶每一个人。每个人起身时,都会望着她喊一声“王上”,待众人都起身后,也不知谁起了一个头,竟把她抛在空中又接住,高声喝着举了几次。儇氏人入夜活过来之后,皆都是高兴疯了。
她仰望着星空由族人抬着旋转一阵,随后便被放下来。人群当中走出一男一女,正是月梨牵着抽泣哈满站在她面前,眼眶里也噙着泪说:“王上,我会一直守护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