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捂着肚子,支撑着身体仰面朝天地躺下。此时那收生婆仍在地上吐着白沫,根本就无人能帮她。
阿戎将自己的头抵在床柱上,使劲地用力,身上的汗湿了一回,稍微歇息时脖颈里将要干了,便再用力。
她此时已经感到身体里仍旧有一个孩子,可一直以来,从未有大夫诊断出来,又加她因为自身体质,也很少诊断。但现在想来,这才是一直以来腹痛难忍的原因。
阿戎看到身下开始流血,她感到不好了。她自己是不会因失血而死,但孩子若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她强忍着疼痛,将那床上的枕巾咬在嘴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忽然间便看到婴儿的头颅从自己身体里显露出来。她大喜,喜到有泪流出来,湿了自己垂下的头发。
她更加用力地将孩子生出来,随后立刻撕扯下床上的棉被将它包好。她向着她的孩子看去,孩子一双灵动的眸子在空中找寻一阵,随后定在她的面上,讷讷地望着她,大约是知道了她是母亲。
阿戎翻开它的下身瞧了一眼,是个女孩儿,怪不得眼神这么灵动好看。它是一出生就没有哭的。阿戎将它拥入怀中,一边流着泪一边说:“乖孩儿……只是你父亲将你兄长夺走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兄长活着,我定会将他找回来!”
在她出生时,没有像方才一样变为白龙。阿戎在想或许女儿随她,只是个单纯的儇氏人,并非继承她父亲那龙的身体。她想着只怕那慕云歇会再折回来,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她急忙起身,将孩子包在衣裳里,便向外走去。
但这里是大同宫,景国人层层围着此处,包得如个铁桶。阿戎身子虚弱,不能与这些兵马一斗,恐怕若是逞强一斗,便更会被让慕云歇折返。
正在困境时,天上一青龙忽降,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云层,随后在她窗前化而为人将她揽起,带着她向天上而去。
重樨在梦境之中,仔细寻找着她的心跳。见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儿,见她完完好好地在被自己揽在怀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当他在魂境中找到她的心跳时,已然过了这么长时候,她还活着,已是对他的褒奖。甚至于他想过,她这么消失在无涯之地,随后又出现在大同宫中是慕云歇干出来的事,恐怕孩子就会被他夺取。
如今他放了心,带着阿戎从空中飞至松漠。
松漠是极北地的深广松林,常年严寒不适合人居,且里面到处是暗沼,齐国人与景国人虽然盘踞北边百年,却也不会到这么冷的地方去。
阿戎怀胎的这些个月,已经从秋又入了夏,往返几千里之遥,却从北方到了更北。一进入送漠时,重樨就换做人身,将外衣打开抱住她和孩子,送他们下去。
她还未落地,口中便一直喃喃着族人,一再地问他怎么样了。重樨方才一直急于找寻她,也没有分心在儇氏人身上,此时根本说不出什么,心中也忐忑不安。
落到地面,阿戎便抱着孩子跑出去。奚族人聚集在一片松林中,地上挨个儿躺满了人。这些人占满了松林间的空地上,不知已躺了多少时候。
当那些围在外面的奚族人看到手执蛇矛的阿戎走进来时,便立刻跪下。覆罗水姻从醒着的奚人身后走出来,看到她并未下跪,只是稍微鞠了鞠躬说:“您来了。”
阿戎看她虚弱的神情,脸色微微发黑,便总能想起当初在齐国帐中时覆罗水姻吃那通灵药丸之后的模样。阿戎闻得她周身散发出的龙涎香的气息,便说:“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所以你也不会问我为什么迟来了。”
覆罗水姻微微再屈身:“他们估摸着还要许久才能醒来。儇人的魂魄已存千年,行动起来并不似常人在梦中那样恣意妄为,所以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你刚刚才生下小王姬,身子全然不能这么站在冷风里,还是让重樨带您去我们不远的屋子先歇息。”
连是小王姬都知道,阿戎沉默了片刻说:“无妨。我不能错过他们每一个活过来的时刻。我既然是儇氏王脉,便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
覆罗水姻露出敬佩的眼神,这个眼神在她们两人的相处中是不多见的。
阿戎下意识地让自己沉入魂境,这周遭醒着的活人便瞬间消失在她身边。过得片刻,重樨出现在此间,说道:“怎么一声不响便进来了,我看你消失,只好跟来。”
重樨现在跟以前不同了。阿戎以前消失进入魂境时,重樨是跟不进去的。但梦息回归后,他便如鱼得水了。他自己觉得,与她之间已经没有秘密,这是让他高兴的事情。
重樨走过来搂着她些:“覆罗说得也对,你是应该躺着休息。刚刚生下孩子,你想立即就落下病根吗?”
阿戎的眼睛正望着自己的孩子,此时听他走来,便说:“你看,她也能跟着我们。”
重樨笑说:“她定是随了你的能耐。”
忽然间孩子哭了起来,伸出手在空中拍打。她的手还伸不了多高,只是急切的样子,仿若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阿戎大量了片刻四周,大约又这样过了半个时辰,才忽然发觉这地面周围升腾上了许多魂魄。
这些魂魄看似都像被一颗颗的蚕茧包裹着,重樨说:“魂魄已合了。”
阿戎问:“那为何会呈现如此模样?”
重樨:“两个魂魄被像这茧子一样包裹在期间,这样才能让两魂为一。”
“他们什么时候能进入肉身?”
“只当再等等。”
两人继续等着这些蚕茧一般笨重的魂魄向着人身飘去,直到他们进了去,阿戎这才和重樨一起出魂境。
周遭的活人也都再次出现,只是此时他们望过来的眼神中有诧异和害怕,显然是被他们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吓到了。
阿戎的眼睛没有投在这些人身上,她的全部主意都在那些即将苏醒的人身上。
她对于奚族人并不熟悉,她对于覆罗水姻献上的载体也从无了解。她担忧若覆罗水姻因为知道什么而从中捣鬼,她可能会丧失掉所有的族人。这次是她将族人真正至于危险境地的一搏。
忽然间有个那日反驳覆罗水姻的长老醒来了,那长老醒来之后,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上,随后站起身来向着覆罗水姻身前唾一口唾沫,说:“哼,我身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我瞧你是骗了那儇氏人罢!你一个
下作女人,竟然还用巫术来残害我奚人,霸占我土地?”
“什么?”重樨惊呼一声,跑去查看他周身,随即凝神进入魂境。魂境中已经没有此人,他已醒了,方才魂魄明明已经回到他身上,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问题啊。
“混账!”覆罗水姻高声向着身后道:“把他立刻拖出去杀了!”
“都站在那里别动。”
阿戎清楚冷淡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没人敢上前。覆罗水姻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虽然有通灵之力,但也并不是万能,更不可能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预见全了。她有些慌张地望向阿戎,又暗暗地瞧了一眼她手中的蛇矛,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这不应有错……”重樨亦是大惊,向前逐一查看他们的身体。
覆罗水姻说:“这只是一个未成功,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她转眼去看阿戎,见阿戎仍是沉默着,目光不斜视,连呼吸出的寒气都不如方才那样多,显然是在憋着什么。
覆罗水姻赶忙道:“我这回选取的族人,你应当能够想见,是宁死也不愿跟随我的人。这些人我牺牲掉他们毫不足惜,若他们能变为儇氏与我们一同面对强敌,就是对儇氏和对奚人都有利之事。我也绝不会留下那些不健康之身体供给儇氏人,我对于祖先和儇氏,看得像命一样重。”
阿戎随口说:“你不用解释,我没有怀疑你。”
覆罗水姻长吁一口气,但不知道接下来醒的人,还会不会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又过了半晌,一个妇人醒了过来,自己瞧了瞧自己的双手,瞪着覆罗水姻便道:“小贱人,你这不得好死的巫女!”
覆罗水姻皱着眉头腿脚发软,望向那些支持自己的族人,他们此时都带着狐疑的目光盯着她。
片刻后又有几个人醒来,也皆是破口大骂,阿戎顺着这些话,也能明白当初覆罗水姻是怎么挑选出他们,随后让他们屈服的。没有了覆罗大巫与她抗衡,覆罗水姻定然没了顾忌,她自己知道的那些个狼心香之流,自然会好好地在不听话的族人身上使用。
阿戎一眼看出来,却也不去深想。
过了许久后,又醒了一个老人。这人一醒来,在周遭望了一遍,随后瞧见眼前的阿戎,便立刻颤颤巍巍地冲过来,跪下哽咽道:“王姬,是王姬救活了我!老夫方劳向王姬行礼了!”
覆罗谁有此时终于缓了一口气过来。阿戎向前走了两步,略略鞠躬说:“我手里还有孩子与蛇矛,便不能好好向您行礼了。”她眼睛里此时带了些液体,嘴唇也颤抖不止:“听您的声音,就是在地宫之中为我解惑的长者。”
方劳道:“正是老夫。老夫的魂魄还算强壮,是以能占据身体。但这是白天,恐怕老夫只能停留片刻。其他族人魂魄孱弱,恐怕只有夜晚才能统领身躯,白日里还不能像老夫这样,有些力量便占据了这身子,出来见您。”
“竟是这样……”阿戎思索着。其实对于魂灵占据原来人的身体,便和凡俗所说的夺舍一样了。她是太过心急,未细想这些。但现在族人并非有能力夺舍,而是与人分享同一身躯。听他的意思,那白日里他们是奚族人,夜晚活过来才是儇氏人,灵魂不需要休息,但身体却需要。如此地切换与颠倒,真不知他们的生命会有多长。
阿戎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她待还想问老人时,忽然老人的意识淡了下去,随后又躺在地上,过了片刻醒来的那老者,眼神即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儇人不如预想的那样体面复生,阿戎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祖宗。可此时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口伸到自己的胸前。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