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牺牲?”
覆罗水姻低声一笑:“说起来,我是在我父死的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我父死时,我的眼睛忽然间就与常人不同,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地方reads;。我与其他仆婢在一起时,总有意无意地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东西,通常是他们将要遇上的倒霉事。原本我是好心地提醒,到后来我说的话便总是应验,他们一来惧怕我是巫的后人,会给他们下蛊,二来又觉得我是灾星,会让他们倒霉。久而久之这些人便总是欺辱我。”
“那时我便见过龙。通体白色便如白玉的龙,看上去很是奇异。他出现在我面前,将我带到水面前,对我说:\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我说我只看见我自己。他说,\你是一头猛兽,天生便有獠牙利爪。一整座山林中,远离你的都是因害怕你,一旦你站在山的顶端,必定受之仰望。”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便走了。后来有一次,我被五个女孩推在地上殴打,当她们打我之时,我瞧见她们手上的指甲。她们的手上都是用茜草染得嫣红丹蔻,我一边忍着身上的疼,一边思索着,这么几双美丽又柔软的手,却也能像男人那样凶狠呢。”
阿戎回答说:“我从小觉得男人与我没什么不同。我与兄长们共同继承了母亲与父亲的骨血,若说非有不同,那我看,就是他们的寿命比我短。”
她说着说着,便躺在阿戎的身边,想是说起心事自己也陶醉了,如今有个人还能跟她交流这些心事,反倒像是有闺中之谊的少女们了。
“后来我才从其中一个殴打我的宫女处得知,那夜慕云歇站在她们的面前,是一个俏丽的公子模样,似不经意地向她们打听我的名字,还以赞叹地口吻对她们说了一句:‘她的容貌是万中挑一,将来会是帝妃王母,迟早将你们践踏于脚下。’我知道后,便想他这么说,究竟是真的夸奖我的容貌,还是故意挑唆那些女孩儿恨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提示。这话不是对她们说,而是对我来说的。他对她们说那句话,是为了让她们以实际的行动告诉我,你和她们不一样。”
阿戎:“你说的拗口。”
覆罗水姻道:“你知道我将慕云歇叫做什么吗?我叫他一声老师。他让我知道被人践踏的耻辱,我才能从此间振作起来,反之去践踏别人。”
阿戎冷哼一声:“你这么想,便是一种自虐。将他人对你的残忍,当做褒奖。我虽心里有他,我虽承认他为我孩子的生父,但却永不会在他脚下受他践踏。”
覆罗水姻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他将你推进漩涡里,是因为他知道你能从漩涡里爬出来,若不然,你一辈子都只会做一个山野村妇,又怎么能知道你家族的秘密,将你族人拯救出来?”
阿戎扶着肚子起身:“按你这么说来,我也应该叫他一声老师了。”她面色难看,驱赶覆罗水姻:“你在这里的时间已够长了。”
覆罗水姻初时还在想着,将慕云歇挖掉自己一只眼睛为阿戎做药泥的事情告诉她,但此时觉得是不可能了。对于她来说,当她的境况便得好了,便自然要感谢那个曾经提点过自己的人,阿戎迟早有一天会原谅他,只是现在还不能明白罢了。
待覆罗水姻走后,一直等在门外的重樨走了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他为了儇族复生,割了自己一只眼睛。”
阿戎听完没有说话。
重樨说:“你会因为这个,原谅他做的一切吗?”
阿戎没有说话,似乎犹豫了。重樨在心中想,或许在族人复生之后,她便会渐渐对慕云歇的恨意消解。就像覆罗水姻说的,或许她也会如覆罗水姻一样,渐渐觉得是他启迪了她,从而就不再恨了。
阿戎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时日了?”
重樨说:“正好十日了,还有是二十一天就到初一。”
阿戎点点头。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十分沉重,算了算时日,大约也就快到自己临盆的日子了。重樨早已经预备好,还帮她去请收生婆,就预备着她哪一天要生时,可随时让收生婆过来reads;。
结果到了初一时她仍旧没有临盆的迹象。只是此时她也必须要回到大同地宫了。
重樨很明白,阿戎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丢下族人。但收生婆也带不进去,他很紧张。但看阿戎,却是一直镇定着,手指拿着家族的蛇矛,有时坐着时,她的眼神真的很像当初的王上那般威严果断。
覆罗水姻以巫力令她的族人进入睡眠,此时就待阿戎将她的族人带出地宫、随后他们的魂魄便能去寻找那和着龙的眼睛和狼的心血的药泥,这两种相冲的力量具有穿透人身直达灵魂的作用,他们能够轻易闻到这种灵魂,进而找到他们,和这种灵魂何为一体。
阿戎回到地宫的魂冢当中,当儇氏人看到她时,无不露出欣喜的笑容。家人的笑容……阿戎心里想,这便是她活着以来最快乐的时刻,她享受着族人的拥抱,当别人唤她“王姬”时,她一直拼命地摇头,想说我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个很想享受家人照拂的孩子。
这魂境中的大同城有着儇氏的封印,但阿戎已从当初找到梦息时一样,发觉了此间的秘密。其实那个孔洞是无骨之人完美的出入口,那是祖先留下的洞口,或许儇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给自己的族人留下同道,而免于永困之境地。
这些灵魂是能够穿透湖水的,他们跟着她一路向下到达湖底树根的洞口。或许祖先已经想到,他的族人到了如今这个时候,魂魄已经不再能保存实体,反而全都成为了无骨。只有这样的魂魄才能一一通过,穿入无涯之境。几乎没有几个人留下来,大部分的儇族人也都已经度过千年的岁月了,薄如纸片,又焉有度过不了这小洞口的道理。倒是唯独重樨无法进入这个洞口。
他无不担忧地站在洞口,看着阿戎进去。那地宫当中数次指引阿戎的老者此时对她说:“我估摸着,祖先与巫是有这样的顾忌了。即便当时王姬一再让大家相信重樨,是为人养大的孝子,但毕竟有着孽龙的血液,所以这洞口,也防着他。”
阿戎抿抿唇:“我是相信他的。若亲人不能信,还能相信谁呢?”
老者道:“若这样说,那灭族的孽龙与我们也都是亲族,为何能痛下杀手?若不是祖先有复生之法,我们哪还有今天出土的日子?”
无涯之地的岩浆之上,已有魂魄嗅到了吸引他们的魂魄。他们向着那处飘去
去,可还是有些脆弱的魂魄,死在无涯之地的可怕道路上。
阿戎望着他们流泪,但周身的族人都说:“生总是向着死的,没有求生之路是那么容易,我们都死过一次,其实并不惧怕死。如今看到王姬,我们便觉也是为了王姬的希望在求生的,王族是没有忘记我们的。在这个路途上,我们虽死犹荣。”
阿戎看着一朵朵的魂灵飘走,醒来后他们会到达松漠,奚族的土地,会变成活生生的人。
此时忽然间腹痛不止。她痛苦地捂着身躯前行,仍是被无涯之地的熔岩烫烂了脚掌。但她知道不能落地,若是落地,烫伤的便是孩儿。无涯之地可破魂灵,她的孩子即便肉身以往和她一眼不曾受伤,若是被透中魂灵,却难保了。
阿戎的眼睛看到了光亮,快步地上前想要踏出去,却忽然间一脚踏空踩入更深的黑暗里去。她的身子垂直下降,仿佛掉入十八层地狱。
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一般将她抱住,扶着她在空中兜转,随后悬停在某处。那是慕云歇,阿戎若不是因知道他性情,一定会以为现在的场景这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错觉。
阿戎自己的肉身,是全身断骨才进得这洞的,就连重樨也进不来。她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也可以真身进入无涯之地……连重樨都进不来的地方,你是如何做到?”
慕云歇道:“因为我同你一样,是不死之身。我也可以同你一样,断掉身上所有的骨头而再生。”
“你竟是……不死之身?”
“你是不是更恨我了?以前以为人与龙一般,都有一死,而你却没有,终归有一天你能摆脱我reads;。但现在你摆脱不了了。”
阿戎冷笑一声:“你知道么,旁人都以为我会因你的眼睛而感激你。”
慕云歇道:“他们不了解我们。我知道你不会感激,也不会原谅。大约今日族人复生后,你会还我一只你的眼睛。”
阿戎此时忽然感觉到腹中的下沉,有液体从她的腿边流下去。
慕云歇抱着她飞出黑暗,回到大同的宫中。这宫殿哪里都好,现成的一座辉煌的殿宇,不需重建不需加固,它本身就是壮美的建筑,慕云歇很满意。
将她放在床上后,慕云歇忽然向着门外道:“稳婆,进来。”
阿戎惊讶,他为何能如此运筹帷幄,他这是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稳婆吩咐她用力,阿戎痛不欲生,不知过了多久后,她终于才有了些许通透的舒爽,而此时稳婆在旁忽然间惊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慕云歇一挥衣袖将那稳婆打在地上。那稳婆双眼迷瞪,口中抽搐,好似就这么一下子,就被吓疯了。
“什么东西……是畜生,是蛇……是什么东西……”
阿戎努力地探头去看,慕云歇从她身下将孩子放入襁褓,随后拿到她的身边给她看:“他很像我。”
阿戎望见的那刻,心脏几乎停止了。
是啊,当然像他。因为那是一条幼小的,像是阿戎第一次从蛟的腹中掏出来的那只幼龙一般,龙纹华彩,白玉斐然。
“龙……龙……”阿戎即便是早已经知道,也断不能在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无动于衷。她不愿意相信,所以这一下子她闭上了眼睛。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啼哭。阿戎睁开眼睛,却看在慕云歇此时把孩子抱得高高的,但她能看见孩子黑发的头颅,还有露出襁褓的双手和双脚。她欣喜:他现在是人了,他现在是人。
阿戎急切地道,想要撑起身子:“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我的岫儿。”
慕云歇的目光望过来,露出了讶异却温柔的打量目光,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动了动,似乎没想到,他说了出来:“你为他冠以我的名,是因为你对我仍有情感,并非如你口中说的那样厌恶……或者厌恶对你来说,是你爱我的方式。”
阿戎瞪大了眼睛,只虚弱地不停地伸手去探:“你把岫儿给我!”
慕云歇忽然低头,微微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只要还在恨我,便即是爱我,倘若有一天你释怀了,就是将我放下了。”
阿戎拼命地去够他,整个身体摔到了地上,随即向他脚边爬去。
慕云歇说:“你不用还我眼睛,你将它还我,便是报恩了。”
阿戎攥着他的裤脚想站起来,却不能够,她呼喊,嚎哭,但根本就够不到岫儿。她哭喊:“慕云歇,我根本就不欠你什么,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慕云歇以高高在上的身姿俯视她:“那你来找我罢。四海之内,你找我。”说罢将腿从她手中生生抽出来,带着孩子走了出去,在门外的汉白玉阶梯上,向下越走越远了……
只是此时,阿戎只觉得肚子又重重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