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樨就势把她抱起。&
阿戎说:“过得几日,我这身子就没事了。那孩子……他回到你身上了吧?”
“方才我在悬崖边坐着,便望见少时的自己从远处奔跑过来,他呼喊我的名字,与我融为一体。当他在我身上时,我便忽然间如梦初醒,”重樨将她带到方才的悬崖边上,让她在软软的草中坐下来,将头靠在他身上。
阿戎向着远处望去。眼前是碧蓝的海。近处波涛汹涌的海,这么望过去却是久远的平静。重樨已经离开她三月之久了。他发现了她身体的变化,知道她会越来越困顿懒惰。在无涯之地中的穿行,是没有时日的分别的。但看她这身上新伤旧伤加起来,她在此处要身体全然恢复,也得一月余。那时她的肚子已八个月,会更加显现,她也会更依赖他。
在此停留到入夜前,他将她抱着下山去。山下有个村落,都是打鱼为生的凡俗,日子简单畅快,担忧的只是时节和种鱼。
他最喜欢的就是乡民间简单恬静的生活。但他是不喜人多嘴杂的,是以多数时候,就一个人钻在屋里,拿着从各处搜罗来的一些山川风物志去看看,多了解些人世间的奇妙,随后再顺着这些书志去寻找文人们写过的地方,有时写的与所见相差甚远,有时相映成趣。
但多数时候,他会想起在无涯之地中行走时阿戎的心跳声。每到此时,他会从各地之后攫取一些花儿草儿拿回来,后又想着她也许已经走过这些地方,便看着这些小玩意儿都凋落了。
阿戎是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的,但此时心累下来了,在渔村里不将自己当个俗民,终日里躺在床上,听重樨说说他去到这里,去到那里的所见,也真觉得以前从未地仔细观察过路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风物。
重樨说:“檎儿现今听听这些,对他有好处。”
阿戎忽然间又疼了一下:“动了,你听。”
重樨俯身在她肚子上听了一阵,道:“他也想跟我同去看看了。”
阿戎笑了出来。
重樨说:“你笑容渐渐多了。”
是啊,自从重樨从那绿色的琥珀当中现身开始,便总能让她觉得温暖安逸。她睡觉也更加不会不安了。
早上重樨会一早出去,提回新鲜的鱼和菜来,随后亲自下厨,每天翻着花样地做出一桌好菜好鱼,给阿戎补充进去,说:“檎儿现今需得多补,出来才能肥肥壮壮的。”
阿戎说:“那我是该多吃点,省的他出来要同我说,我没有将他喂饱。”
就这么的过了月余,她的身体已经全然恢复了原样。只是身体越来越笨拙了。她开始问他做梦的事情。
这一夜睡下,阿戎的魂灵飘入梦渚。她在荒野当中遇到一场追杀,是慕云歇在掩月的光辉下望着她,跟着她。她不敢看月亮,一路狂奔,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他。直到进了渔村,看到重樨坐在房屋当中,她便奔进去关上门,抱在他怀里说:“他来夺我的孩子了。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抵御他的办法。”
重樨说:“你现在有我。”
阿戎:“家国复生之法就在你的梦里。如今我们也都身在梦中,你陪我一起去寻找觋留下的东西。”
重樨道:“他将东西藏在奚族的聚集之处。但我有种担忧,觋虽是我母亲忠实的奴仆,但却也是最有野心的巫祝。”
阿戎想到她那时囫囵答应的什么与巫共主天地人寰之类的东西,但比起这些,让族人复生不是更为紧要么。她说:“咱们水来土掩,但儇氏为龙所灭的这些年里,困在魂冢太久了。我儇氏不能成为死国。”
重樨点点头,带着她走出来。慕云歇仍旧在月掩里。重樨知道慕云歇一直在远远地观望着。他甚至在想,此间发生的一切,会否都在他的掌握?或许慕云歇现今也想探索着儇氏复活之法,只是需要像阿戎这样的王脉、和他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龙,去为他寻找秘密?
他的私心当中,只觉得复活早已经该死去的往生之人,便是逆天的存在。但他自己也是逆天的结果……这样真的能长久吗?
他抬头,那慕云歇站在月掩,便如同这天。重樨忽然领悟,他也是龙,并非是一个会怯懦的人。若要为自己心爱的人和子民去争夺一点利益,那便只有逆天。若注定要手足相残,他必须得是那个胜者!
他拉着阿戎迎月而走,向着奚族聚集的松漠行进。远古以来,奚族各部虽有人君,却从无一统。因为散乱而历代抓来充奴,从觋那时起到如今,也有一千六百多年了。觋之前便更加久远。巫为奚中的一支,他们因为巫力而受到拥戴,千年之中,巫强盛时,他们便能齐心些,巫衰弱时,他们便纷乱。如今的他们躲在松漠之中,那里是百年前的北燕之地,被北燕人赶到此处的。
梦中与人世也是同样的世界。只是比起现世的一套墨守成规,人们在梦中大多胆大妄为,因此周遭常有杀人、反叛景象。为妇的与他人欢好,为君子的淫/乱无度,反正是在梦中,所有人可尽情地表达,便似乎梦渚是一酒池肉林狂欢之地。
两人在梦中,到达松漠也不过思维一个变换。那松漠之地甚是奇观,此时正有大群人聚集在一个犹如天坑的凹陷之中,四面点燃着火把,分为六道,每一道中走进一列人,这一列人头顶都背着两三个活人。看这些活人的装束,有景国人、有齐国人,有楚国人。
这些活人被扔进这个天坑之中,过了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随后奚族人便后退,继续将活人堆满第二层。很快整个天坑都被堆满了,奚族人便开始统一填土。当那天坑最终被填上时,奚族人将坑当中的泥土上浇满了狼心香,随后在狼心香上点燃莹绿色的鬼火。随后便有一老者,一女子走了进去。
阿戎与重樨都是一惊。那女子是覆罗水姻。而旁边的老者,阿戎定睛之下也认出来,那是当日在燕都中所见到的那个戴面具的师巫。
这是一场奚族的梦中祭祀,自当由奚族师巫来主持。重樨拉着阿戎躲在一颗松树背后远远观望着,只听那老者口念咒语,莹绿色的鬼火便围成圈向天空中升去,随后全体奚族人便下跪祝祷。
重樨说:“古时龙与狼也有异种。所生龙身狼头,奚族人恐惧拜服视为神灵图腾,现今他们仍有用金银做这种狼龙来作为崇拜。这种狼的心头血在早前是龙之克星,被巫保存下来,喂给幼狼,代代传习下来,狼
血便大都能伤害龙的皮肉。从这种血当中提取的就是狼心香,这种香能将人迷惑住,使人浑噩、进而听从,还能困住龙。”
阿戎说:“怪不得我会被那狼心香克制。”
重樨:“你瞧那些莹绿色的火,便是在燃狼血,提取出里面的狼心香。他们奚族人都是以此保命的。有这个,外面的人便进不来,他们就能躲在松漠不为人奴,且整个奚族都因此以巫为尊。”
“但狼心香扛不了千军万马,尤其是巫力不足以维持的那些个年间,他们便大批被捉出去被奴役。从古至今,少有幸免。所以才会有覆罗水姻之类。”
重樨握紧她的手:“按照觋的所说,若想让儇国人复生,便要请求巫的助力,那也就是要让奚族与儇氏共命运。”
“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怕若是沾染上巫,恐怕儇氏人将来也会遭到被各族围困的命运?”
见重樨默认,阿戎道:“若被围困还有反击的可能,若是死人便再无反手机会。当年王姬愿意答应觋,给奚族与儇氏兄弟的名分,便是早已经料到会有儇氏低头的局面了。等儇氏复生之后,我们再图谋生。”
重樨回头望着她此时闪闪发光的眸子,她好似已经无所畏惧,那种光亮之中透出一股野心。他沉默了半晌,望着那天坑当中说:“能将人的魂魄全部聚集在此,已说明现今的覆罗氏已是古老师巫的后代,他们应当是获得了与久远相通的返祖能力,如同你一般……”
是啊,重樨终于有些领悟,似乎他的重生、儇氏阿戎的返祖、奚族巫力的大炽,都在这一时期同时出现,这是天意?还是*?龙是操纵不了天意人伦的,但这若是天意,便是天要儇氏复活,那么他所做的只是顺应,而非逆天。
这时祭祀天坑之上的老者忽然发话:“今日是奚族三年来的大日子,原本祭祀已成,天也将亮,该令诸位打道回府了。但老夫有一事要同大家商议。水姻将外人带入松漠,且令诸位听听她所说。”
覆罗水姻往前站了站,面色颇有些得意地说:“现如今景楚两国合谋攻下西京,在大同城内诛杀齐国皇族,齐国在外的王侯与将领此时正是群龙无首,有的便投靠夏国、投诚景国楚国,而我将齐国皇帝老儿与那小皇子耶律淳一并带回,便是希望诸位族人站出来,借齐皇之威拉拢齐国遗部遗兵,让我族人真正在现世当中,正大光明地与他族争夺天下。”
当她得意洋洋地说完这些话后,全族却无一人鼓手喝彩。覆罗水姻向着四周族人望下去,方才他们还高举的火把此时也都放下去了,祭祀时的兴奋与热血转瞬便皆无,表情也一个个都近乎冷漠,她向前几步:“我们此番是齐国的救兵,凌驾于齐国之上,不再为人奴仆,而是将松漠作为我奚族国土。难道你们不想有自己的国号,家中高挂奚人的图腾,在世间自由出入,不必卑躬屈膝,由我奚人主持天下,万岁称王?”
阿戎在外听着她说话,不由得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无论覆罗水姻对自己做过什么,她今日的这一番话,却像是扎进阿戎心里的一根刺。她儇人在魂冢埋葬已久,是应该破土而出了。但反观这天坑边的奚族人,尤其是穿着较好的那些各部头领,他们面上大多带着一些嘲弄的味道。
重樨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瞧那为首的老者,还有下面的各部头领,似乎都颇为不屑。我观之,他们是为现状感到满意。这些部族首领大多细皮嫩肉,身体宽胖,想来吃穿用度不差,若不是自由民,便也是在主人家做得较为有权势,并无覆罗水姻所期盼的起义之心。”
阿戎顺着他的话,也去观察站在覆罗水姻身旁的老者。那个老头与覆罗水姻长相略有相似处,大约是当时覆罗水姻与寻姑所提及的祖父,当年在齐国做大国师,后来齐国崇佛之后地位不保,又主导了冤杀昭怀太子一事的覆罗大巫。
大巫站出来说道:“我这孙女是被蒙了心,做起了她的皇图梦。我教她好生款待儇氏后人,她偏不听,将其近乎逼得赶尽杀绝,反不能为我所用,随后我才知道,我这孙女是受了孽龙蛊惑,意图谋夺天下!”覆罗大巫转身过来瞧着覆罗水姻,忽然间伸手攥着她的后领,将她强行拽倒在地上,道:“叛徒,将齐国皇族引入我松漠,我们的部族几百年才守住的秘居之地,就被你这蒙心的女人暴露于世间,什么凌驾于齐国之上,你就是想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部族,再重回魔掌!这下好了,全天下都知道奚族藏于松漠,我族人只能面对灭顶之灾,再也没有容身之地……”
覆罗大巫这时说得动容,忽然掩泣起来,这样一说,下面的各部落头领和长老们也纷纷开始哭泣,过一会儿就变成了群体嚎哭。
待得哭了一阵,大巫道:“来人,为天坑松土,将此女一同祭祀。”
覆罗水姻面上有失望颜色,冷笑一声,说:“胆敢今日埋我者,让我失去颜面的人,醒来后今日命绝,家人孩子,曝尸破肚。我覆罗水姻说到做到。”
那些个奚族人本已将土松开,听到她这话,竟又都犹豫了。
阿戎看得清楚。虽然各位长老和大巫站在一边,但那些在各处遭受隶使的奚族奴们,却都早有了杀死主人,与同族相聚的愿望。自由的奚人部落躲藏在松漠之间,大部分的奚族人却深受奴役之苦,对这些族内的领袖,更有愤恨之情。更何况覆罗水姻的巫力最强,他们深知这一点。
阿戎听着愣了一愣,问重樨道:“这是在睡梦之中,如何能真的杀了人?若是假的,那闹这一出又有什么意义。”
重樨说:“巫确然还没那个能耐,能在睡梦之中对魂灵做什么。但他们在久远前是儇国的奴仆,那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重樨深吸一口气:“觋托梦于我,说儇氏镇守魂国,最大的一个能耐,就是可以对魂魄生死予夺。他们像收集古狼血一样收集儇国祖先的血液,存放下来,便能利用巫法处置魂魄。但古血稀少,他们也很少使用,所以就只每三年举办一次这样的祭祀,来杀死一些他们痛恨的奴役他们的人。”
阿戎大惊:“若这样说来,其实儇氏的秘密在奚族人之中早已经就不是秘密。奚族人其实是真正的鸡鸣狗盗之人。”
重樨点头:“所以你还要与他们合作吗?”
阿戎咬了咬牙:“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为儇氏偷取生机了。”
覆罗大巫忽然间将手里的蛇形手杖拿出来,在天坑上重重地一扔:“蛇矛在我手中,号令奚族各部,谁不尊我令者,便不止是曝尸那么简单。”
一众奚民顿时恐惧起来,全部趴伏在地上。那蛇形手杖落地,从周身长曰一丈的纹理上透出耀眼的光亮,随后,大巫从脖颈间戴着的一小个瓷瓶当中滴上一滴血液在蛇形纹理之上,那蛇便登时变红,恍如栩栩如生。
重樨不仅皱了眉头:“这是儇氏处置魂魄的‘杖魂蛇矛’。以前是只有王上才能触碰,如今奚人学着儇氏在处置魂魄了。这些年间,儇氏凋零,巫族却靠着偷走的东西在魂境之中肆意妄为。他们确然不能再藏在深山之中了。”
此时几人将覆罗水姻放入坑中填埋,阿戎大声喊道:“停下!”
重樨明白过来,忽然间一怒,龙形身躯显现出来,在那上空倏然而下,盘旋之中,风劲猛然。他将那杖魂蛇矛从大巫手指夺过,随后盘旋于阿戎身旁,递到她的手中。
那天坑之上所以奚人的目光,此时向着阿戎投过来。阿戎咬破自己的手指握住蛇矛,那点滴血液顺着蛇矛的蛇形纹理向下蔓延,光亮忽然间越发大炽。
重樨说:“你想处置谁,就处置谁。”
他此时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敢于挡在自己身前的守护者,帝王的卫士,阿戎拿着蛇矛权杖朝着奚族人走过去。奚族人害怕这个权杖,无人敢起身,无人不跪伏,一圈圈一排排跪着的奚人向后蔓延开来,阿戎从他们低下的头颅边走过去,便如同她的子民拜服于王上的脚下。
她走到天坑之上,将覆罗水姻扶起来:“或许你们想知道我是谁,我得告诉你们,这蛇矛乃我儇氏之物。”
重樨的龙身盘桓与顶,时而发出巨大的龙啸。眼前的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他们无人见过真龙,更无人见过儇氏,这个只记载在久远历史上的古老氏族,他们最早的主人。
“儇与巫为远古共生,不论以往如何,日后以兄弟为名。那么我与覆罗水姻,当以姐妹相称。”阿戎将蛇矛递给覆罗水姻,覆罗水姻略有愕然,但很快便明白过来。
当覆罗水姻接过蛇矛时,各部落长老便急忙后退。阿戎说“日前你虽对我冷苛,却是为让我知道家族的秘密,那我与你的恩怨便不计较。从此以后,你有蛇矛,我有骨血,我们一起来为家族谋一个长生的天下吧。”
覆罗水姻望着她,双目交汇,忽然间百感交集。她定了定神,将蛇矛握在手上,指着身旁的覆罗大巫道:“蛇矛在我手中,号令奚族各部,奚人为奴仆已千年之久,如今有了生机,奚人必得奋力一搏!”她这一声出来,足以震慑四方。
随后覆罗水姻向着覆罗大巫举杖:“我以齐皇之妃、奚人之母身份,向你索要因你而冤死者的性命。昭怀太子、我父亲都因你而死,你冤死别人的族人,害死自己的儿女,如今还要害我。奚人千万年间为奴的日子终该有个尽头,但你冥顽不灵,那我也不能再姑息,为了奚人,我只能送你魂灵灭地。”
随后她将蛇矛朝着覆罗大巫的前胸刺过去,那蛇矛穿透他的魂灵,他露出狰狞的挣扎神情。不到片刻,她的魂魄便飞散而去。
覆罗水姻深吸一口气:“他不会醒来了。还有谁想尝一尝蛇矛的力量?”
这时诸位长老皆不再言。
阿戎望着周遭,微笑着望向覆罗水姻:“我倒是与你有些惺惺相惜了。”
覆罗水姻低声说:“我便知道你有一天会醒悟的。”
阿戎点点头说:“那么现在,祭祀结束,梦是不是该醒了?”
覆罗水姻此时一愣,顶上飞旋的巨龙重樨一声龙啸,从顶部倏然下降,龙爪再次将蛇矛夺过,随后递给阿戎。阿戎向下说道:“儇人与奚人永世为好,但奚人也不应当偷东西。这蛇矛物归原主,日后若有需要,请新任的覆罗大巫来像我借便是了。”
此时重樨俯下身来,让阿戎骑了上去,随后便消失于这梦境之中。
天已亮,梦将醒。覆罗水姻望着祖父消逝的地方,望着眼前跪拜的人群。她有着夙愿终于将要达成的快感。
————
阿戎坐在龙背上,伸手环着龙身,两手中握着杖魂蛇矛,脑中倏然动了动,便离开梦境之中,回到现世。
她与重樨拥有的骨血,因他有了梦息而完全相同了。只是她,大约要比所有这世上的人要长生一些了。她从天空上面俯瞰下去,心里想着总归会有自己的一片地方,拥有自己的子民,这些人会幸福地过日子,尽管要守住一片自己的土地是艰辛的事情,但儇人一定会做到的。
正飞翔间,云上出现一条白色的龙。白龙很快显现出人身,站在早上初生的太阳下,阻挡住他们两人的去路。
慕云歇说:“阿戎,我来接你回家。”
阿戎道:“我自然不会跟你回去。”
慕云歇瞧了一眼她身下的重樨说:“我记得我说过,龙不是畜生,怎可被人骑?但你为何总是如此愿为人做奴呢,还是你觉得你与世代为奴的奚人相同?”
重樨变换人身后,仍旧是背着阿戎。他笑笑说:“我背着我心爱的人,走我想走的路,有何不可?而你大约将无人所爱,亦无人爱你。”
慕云歇少有的愣了一愣,望向阿戎,阿戎咬了咬下唇,对他说:“我的孩儿亦与你无关,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慕云歇轻微一笑,说:“或许你不应当如此说。每一句硬朗的话后,都将付出些许代价。”他顿了顿,又转眼对着重樨说:“我之于她,与你之于她,本就是不同的。我之爱她,于你之爱她,亦不同。”
重樨没有理他,只是带着阿戎行远了。待回到渔村时,忽然发觉阿戎腹部痛得厉害,急忙将她放在床上。
阿戎在松漠面对奚族时从容不迫,丝毫没有惧意,随后出来碰上慕云歇,她面上虽没有什么,回来后却如此脆弱无力。她屈着身体在床上,觉得脸上有些湿,自己伸手一抹,才发觉是哭了。
大约一想到这个孩子与他有关,一想到他在她这十几年当中,总是在她梦中萦绕,她就难以自持。她的确是痛恨他摆弄她的作为,痛恨他那种永远运筹帷幄的模样。他知道她的一切,但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是她难过的根源。
重樨陪了她一会儿,便去厨房做起午间饭菜。想着这梦牵连现世,魂与身来回的穿梭,她与她的孩儿大约是很累了。便要让她好好地睡一会儿。
他离开后,慕云歇忽然间从门里近来。鬼使神差地,重樨竟然也瞧不见他。
慕云歇站在阿戎的床边,此时阿戎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没看见他。过了许久后,仿佛又是梦里一般,有个声音在她身旁说:“林檎?我不喜欢。人怎能以果为名,显小气了。”阿戎翻了翻身,只觉得这声音是种错觉,翻身之后,那声音更近,似乎就躺在自己身前一般。那声音说:“诗有‘云榭连苍梧’,我字云歇,他字苍梧会否更好?抑或可稍改一字,只不带那‘木’字……嗯,带木字,便会俗些。慕苍吾便是。还有件事……云歇亦只是我的字,我的名从未有人知道,我说与你听……”
阿戎醒来去望,身旁却空无一人。她在这侧能听到重樨在厨房之中做饭,不过多久,重樨便从外间端进菜肴。
“今日里做得清口,因你腹痛,恐怕吃不下什么肉食。”重樨话里温柔,眼神当中有种流露的爱意。
阿戎咽下一口唾沫,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十分清爽的味道,并无太多佐料,只单单是菜色本身便有的香味。她问:“你是何时学会做菜的?”
重樨道:“也就两三月前,月梨在给你煮东西吃时,我便观察了些你的口味。终归她是凡俗,不能常伴你左右。”
阿戎仰头问说:“你们龙……是姓慕吗?”
重樨摇头:“那只是龙父为自己所取之姓,我并未见过他,所以我只是姓儇的。”
阿戎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说:“叫‘岫’这个名,你觉得如何?”
重樨愣了愣说:“是很好的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阿戎笑说:“你也读了不少书。”
重樨筷子停了停:“也?”
阿戎沉默了半晌,说:“我的孩儿名叫‘儇岫’。”
重樨笑:“儇岫,儇岫,是个好名字。”
待吃饭后阿戎问:“蛇矛已经带回,族人是否就可以复生了?”
重樨并未说话。待到了入夜时,重樨对着火炉思索万千。
觋留在他梦息当中的复生法子,是一张方子。用龙的眼睛、无涯之地的熔岩、狼心香、龙涎香做的药泥,然后附着在人的太阳穴与眼睛上,令这些活人的魂魄走入睡梦之中。
只有在此时使用杖魂蛇矛,才能将儇氏魂与其他人的魂魄相合,从而让儇氏的魂魄顺着梦魂一同进入人的身体当中去,合二魂为一。
这就是儇氏人复生的法子。凡魂魄,总得有母体生出的*来承接,哪里有可能重新创造一个*让他们存活呢?他们的*早已经死去了,只有与其他魂魄共享一副身体,才能做到这一点。
而因此,要一只龙的眼睛。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以自己的一只眼睛做这个药泥。
但忽然间那院外的木门响了。重樨走出来打开门,见来的竟然是覆罗水姻。
“儇氏与奚人已是一家了,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覆罗水姻打开一方手帕,里面包着药泥,她说:“这是用一只龙眼、冰后的无涯之地岩浆、二钱狼心香、二钱龙涎香所制成的药泥,我还准备了与儇氏魂魄相当数量的奚人魂魄,以供儇人复生。”
重樨惊讶她竟然知道此间的秘密,但想来她是返祖的师巫后人,应当也会有祖宗留下的遗迹。但他更为震惊的却不是这个。
他问:“一只龙的眼睛……你从何得来?”
覆罗水姻道:“熔岩与眼睛都为慕云歇所送来,央我今日夜前送到,不可迟一刻。”
重樨心下一沉,回望卧房里的阿戎:“他为何不来告诉她?”
覆罗水姻说:“慕云歇以为,阿戎知不知道,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觉得,他想为她做的,他做了便是,没奈何要谁知道他做了什么。”
重樨苦笑一声:“那不知他这是要和我比,还是做什么。怕你迟了一步,我却摘掉了自己的眼睛。”
覆罗水姻道:“我瞧他来找我的样子,是怕的。他怕你对她太好了,怕是要让她的孩子,认了你做父亲,他会难受吧。”
“那他对阿戎,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覆罗水姻说:“这我便不知了。原我也以为,他是怕他的孩子有闪失,所以才做这些事,但现在想来他与我说起她时的神情,并不只是如此。或许他原先是个无情之人,瞧见你这般对他的女人好,他反而知道以往有咎。”
“他的女人……”
覆罗水姻望着重樨,叹一声道:“有些缘分,是命里定好的,譬如他们两人,譬如你跟我。若是你与她有缘,就不会后于慕云歇与她相处;若不是你与我有缘,就不会在你摘取眼睛之前,我便出现在此刻。”她顿了顿又笑:“你说是不是?”
重樨与覆罗水姻将日子定好了,告诉她将在下月初一便为儇氏族人复生。那药方之中,覆罗水姻在说的时候,特地隐去了龙的眼睛。
阿戎因此最近睡得很安稳,总觉得孩子也不再让她作痛了。倒是她手里的蛇矛时她常抱着不松手,重樨多次令她放下,她都说:“祖宗之物,不能放下。况且我总觉得孩子要出来了,他一出来,我便要将让他握住蛇矛。”
大约再过段时间,这孩子必得出来了。阿戎想它想的紧,这么些个时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也就将近九月了。阿戎内心思着,必得在孩子出来前,让他看得到他的亲人,族人,让他不能像她出生后那么懵懂无知,所以她要将她应该给他的,全部奉上。
待昏昏沉沉的几天过后醒来,她望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覆罗水姻,于是笑一笑说:“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覆罗水姻说:“您是高瞻远瞩的。我奚人已经将肉身与魂魄都奉送给你儇氏,从此儇氏与奚人肉身魂魄合为一体,自然我也是乐得接受的。只是慕云歇,倒不曾想到会做如此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