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纹由湖心荡漾出来,睡眠好似镜面,将她的模样倒映在她眼前。她的腹部如今已隆起形状,她也渐渐感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都因它而越发笨拙。但它有何辜?一切的起因,在那个夜晚,是她自己要与那个人在一起的。
她想着踏进湖水中,脚踏上去,才发觉与那壁画上的镜面一般,她的脚稳稳当当地浮空起来。
她往常也做过这样的梦,在湖上走着,湖面似乎是结冰了,却又看不出结冰的模样,那水仍旧在流动着,只是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般。
阿戎踏着湖面朝湖心走过去。在湖心当中有一棵树,树上坐着一个倚靠着树干睡觉的三四岁的小孩儿。
她越来越走近时,便似乎能听到那个小孩儿的心跳,一动,一动,逐渐与她共鸣起来。
重樨……阿戎心底唤一声,随机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她想去摸摸他,却发觉他是一抹影子般,这样轻轻将手伸过去触碰,他便像波纹一样散了,待过得许久,这烟影一般的重樨又重新聚拢回人的形状。
阿戎于是不敢在碰他,只是轻轻地对着他说:“重樨,我来接你……我接你回家。”
那男孩儿仍旧没有醒。阿戎有些手足无措,心想着是否是因自己无法进入这个湖面的缘故。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儇氏以骨血为界,便用树枝的小刺划破手指,忍了忍疼,挤在湖面上试一试。
这样一试便果然。那壁画上所显现的,王上从湖心下沉的模样,顷刻间便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忽然间脚跌落进湖水当中,整个身子沉了下去。情急之下,她忙抓住旁边树枝,顺着树干爬上去。这次再伸手去探那小孩儿,他虽仍然摸不着,但终于没像一阵烟一样飘散了。
阿戎道:“醒醒,醒醒啊,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那小孩儿忽然间皱了皱眉头,随后微微地睁了睁眼。
“……你在叫我吗……”
“重樨。”她唤了一声,那孩儿嗯地嘤咛一声,张开嘴用童声说:“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但是我能听见你这里,咕咚,咕咚,和我这里一样。”
小重樨一只手摸着自己前胸,另一只伸出手去探她的胸部,奇怪的是,她虽然摸不着他,他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或许因为这梦息乃是魂灵的一部分吧,虽然不以实体为存在,但仍旧能像魂灵一样感知这个世界的实物,好似是魂灵中又有一重魂灵一般。
阿戎说:“重樨,你该回家了,你还记不记得来时的路?”
小重樨:“我就顺着这棵树一直游,一直游,露出水面就到这里了。但是游上来后,就觉得好困,就睡着了。”
阿戎兴奋地说:“那好,我们就顺着树干一直往下,按着原路回去。”
只要梦息没有忘记回去的路,它便能顺着原路回到中阴,从中阴的通道回到重樨的身上去。
小重樨撅起小嘴说:“可是这棵树的树干好长,好长,我觉得我游了很久很久才到这里,我不要回去。”
阿戎安稳他:“你瞧,你来时是一个人游一个人爬的,回的时候却有我陪你,一路上说说笑笑,你不愿游便拽着我,管教你不会累。”
小重樨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随后就将自己的两只小手抓在她的胳膊上。阿戎虽然感觉不到,却看着他抓着她顶认真的模样。
“那你说好,不能半路抛下我。”
阿戎:“我不会抛下你,我只怕半路你松了手。你答应我,不管回去要花多长时间,你都不会松手?”
小重樨点点头,仰起下巴笃定地说:“我不松手,我只抓着你,一辈子也不松手!”
阿戎笑笑:“不须得用一辈子这么长。”
小重樨说:“那就两辈子、三辈子、四辈子、五辈子、六辈子、七……”
他还小,也没听出这一辈子是长是短,还以为她嫌不够。阿戎想想,若按着常人的寿命算,重樨活了一千多年,已确然是十几辈子了。
阿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顺着树干的方向而下。小重樨挂在她胳膊上,跟着她一齐往下游。梦息在水中不受水流的影响,一路上盯着她看,随后忽然间说道:“你的肚子很大,是怀孕了吧?”
阿戎噗嗤,水里也不能回话。他自己问了又自己答:“是怀孕了,我看过很多女人怀孕。我去问母亲为什么女人会怀孕,母亲说,因为男人会喜欢女人,女人会喜欢男人,当人和人喜欢的时候,就会怀孕。”
阿戎:“……”
小重樨又说:“那我刚刚是不是喜欢你了,不然你怎么会怀孕呢?”
阿戎仍旧没法回答,瞧了他一眼,他自己又回答自己道:“女人怀孕后,会生下一个像我一样的小宝宝。那我要给他起个名字。”
阿戎确实一直未曾想过名字这件事,她听来有趣,于是点点头。小重樨说:“我喜欢吃频婆果,叫频婆果吧。”
阿戎笑着摇头,小重樨急了:“那,那我也喜欢吃千岁,叫千岁吧。”
阿戎又摇头。
小重樨陷入了沉思。这一沉思,两人顺着这树干向下游了许久,怎么都瞧不见尽头。阿戎开始有些疑惑,但望着这个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孩子,便又狠心继续往下走。
这样游得近乎筋疲力竭,小重樨一直在她身旁嘀咕,她这才坚持了下来。在此时忽然间有沙石从水中飘过,很快她感受到自己的手探到了地面。
小重樨说:“我记得这里有个洞,我就是从洞里钻上来的。”
阿戎在水里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一个洞。这个洞口极小,阿戎的身躯根本没法挤进去。她只好指着洞口告诉他。阿戎猜测,这里恐怕就是中阴通向现世的通道,她只能将梦息送到这里。剩下的,恐怕要他自己飘回去了。
小重樨看出她的意思,拼命地摇头大哭起来:“方才说好的,我不松手你就不抛下我,但我瞧你,却是时时都要抛下我。我不管,我是不会松手的。我现在就当你的拖油瓶,你赶我我也不走。”
阿戎没奈何,这个洞口的确是只能塞下一个小孩儿的。她在水滴想了一会儿,若果真这样放他走了,也不知他是否能回到重樨身上去。
她狠了狠心,开始捏碎自己的一身骨头。
小重樨听得骨头在响,哭得更大声,拼命去抓他:“不要
捏了,不要捏了,我不要你陪了!我……我说话是最不作数的!”
这对阿戎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着实疼得要命。她嘱咐自己万不能晕过去,让自己的胳膊,背部和胯部缩小,带着小重樨从孔洞中钻进去。
钻过去后没有水了。阿戎大口地呼吸,对小重樨说:“你得等等我,我要缓一缓。”
她身上的骨头开始缓慢地自动接合,这一个过程,持续了至少五六个时辰。小重樨在她旁边守着,一边瞧她,一边继续从他爱吃的东西里取名字。
待她最后一根骨头接好时,小重樨说:“林檎也好吃,定然不能再让我想了,我脑袋都要想破了。”他央求的眼神望过来,阿戎只好说:“那就听你的。”
小重樨这下趴在她的肚子上听了好一会儿:“阿檎阿檎,你什么时候出来陪我玩啊,你在里头不闷吗?”
此处虽然没有水了,但望过去,地上尖刺到处,刺下布满炽热滚动的东西,好似是岩浆一类。阿戎站起来望着周围,有如传说中的中阴无涯之地。
小重樨说:“我知道路,但我不能落地,落地我就会消失了。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觋带我来的。他把我抱在怀中,走了很久很久才把我送到那个洞口的。”
阿戎此时想见,觋的巫术能保住重樨千年,的确没道理自己却先死去,连魂魄也保不住。若是他都保不住魂魄,也必然是他经受了无比严重的创伤。而眼前的无涯之地,也许就是他魂魄损伤的原因。
阿戎知道,自己既然是不死之身,就要学会利用它。不死交给她的就是平静承受所有的痛苦,她对小重樨说:“我背你回去。”
小重樨像猴子一样揽住她的脖子,缩在她怀里。阿戎踩在熔岩尖刺当中,缓慢移步,血流千里,一直走到下一个考验之地。
岩浆过后,便是黑山,黑山当中,千万只蝙蝠模样的黑色烟雾从山上飞来,啃噬阿戎的身体。阿戎一边闷着声,小心翼翼地不让疼痛的喊声叫出来让他听到,在此间又不禁想到,魂魄亦有实体,与人的身体一般无二,上天对无梦之人的考验,便是让他们的魂魄在这种地方徘徊受苦。这千年之中无梦的重樨,魂魄就在无涯之地中独行了千年。
远远地,看见有光亮,怀中缩着的小人儿这时候发出声音说:“我感受到了,我就快到家了。”
阿戎低头,瞧见自己的腿脚已经血肉模糊,她咬着牙向光亮走过去,那光亮越来越大,现世的草木和泥土味道也越来越重,阿戎快步向前,终于从哪光亮之中走了出来。
那草丛之中,怀中的小人儿离开了她,向着远处飘走。踏上现世后,风吹着她的伤口,泥土沾染在血肉上,她只能趴在地上勉强前进。可小人儿越飘越远,渐渐地便跟不上了。她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温暖,片刻之后,听到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微微地睁开眼睛。
但还没待看清楚,便感到上身被人拥入怀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脸上有柔软的液体掉落在她脖颈间。
“阿戎……”
“重樨……总算是找到你了。”
重樨抵在她的耳边:“我以后绝不会再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