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存活了多久了?”
“这……瞧着我们身体也变成了如今这样,大抵也有千年岁月了。”
“那当年龙祸时死去的族人,也都在此处吗?”
那些眼睛们一愣:“龙祸……”众人沉默了下来,忽然有人带着哭腔说:“我便是在龙祸之中死去的。好在那时王族还在,将我们藏纳入地宫,才免去在外日晒而消亡。但千年岁月,我们的身体还是在逐渐地逝去。”
阿戎不禁在想:原来魂魄并不能永生,那么祖先所说的永生,就不过是个骗局而已。这些……祖先是知道,还是自己也身处于被骗的行列?
“王上离开之前,曾对我们说,他要去报仇,他要去杀龙为所有的族人报仇,而在此之前,我们便只能等待。他说,即便他死了,他的后代也会回来,终有一天能将我们解救出去。”
阿戎:“解救?如何解救?”
那些眼睛说:“人鬼相生,巫民之道。”
阿戎:“巫……”
眼睛说:“当年王姬的奴仆觋便将人龙之子重樨封魂于心脏,现在那情形还画于壁画之上。只是觋死后,奚族巫家逃得逃,躲得躲。王上离去时,也说他除了报仇,更重要的是要为我们寻找奚巫,让我们重回地上。”
阿戎想到覆罗水姻。但她看样子并不像能获得永生之法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如此孱弱,只能靠男人的精气来获得通灵之力了。可是或许覆罗水姻是活人之中她能找到的,唯一能够得知古老的巫术的人了。
忽然有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墙上传来,那透明的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似有若无的声响:“你可以去看看觋……”
那声音来自一个老人,他颤颤巍巍地从墙壁上滑下来,说:“我小时候便常常跟着他,他是当年儇国的大巫祝,再也没有人比他知道更多了……”
阿戎顺着墙壁往深处走,越往深处,死魂便越少,有的几乎已经是一滴水珠一样的东西。这里的墙壁上仍然和当初一样画着壁画,阿戎想着原先地宫中的壁画,只要一触摸,便有纸片一样的东西活过来,她于是伸出手,想试试这里会否也一样。
“别动!”有跟在她身后的魂魄大声叫到。阿戎停下来,“怎么了?”
“这壁画是儇族魂冢,每一个画上都有王族的魂魄躺在里面。”
阿戎心道:“这上面的……竟然都是祖先么……”她的眼睛盯住首图的儇氏老祖:“你是说,老祖也将自己的魂魄存于此间?”
“或许吧……只是这里还有意识的魂,都没有亲见过老祖,所以便也不知老祖是否真的在此。”
“这壁画上到底有什么蹊跷?”阿戎想起那夜还心有余悸。一切的诡异,也都是从踏入地宫的那一刻而起的。那夜的深水埋葬,群魔乱舞,必定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昭示。
“觋是无所不知的巫祝,而此间所有的藏魂之法,都是王族在千年之前与巫共同完成。若是觋还在,他必定能为您指点一二。”
“那你说的觋,究竟在哪里?”
“他就镇守在地宫穹顶儇氏界碑处,守着我国境之门。”
他们指了指穹顶。阿戎向上看去,便望见那个曾经砸下的石碑。那是儇国之门,旁边她什么也看不到。
所有透明的魂魄像山一样聚集起来,想要将阿戎抬上去。可他们统统太薄了,即便全部堆为一摞,也不能够做到将她举上穷穹顶。
“早一百年时,觋还能说一说话,但现下,我们连他的影子也找不着了……只能猜测他还附着在上面。”
有一位老人朝着穹顶的石碑喊道:“觋,王族后人来了,你若是还活着,便出一出声吧!”
“觋,出一出声吧!”所有的魂灵都奋力地喊道。
阿戎问:“你们确定他还醒着吗?”
众人都笃定地道:“他醒着的!”
阿戎朝着穹顶说:“族人仰仗您的恩德,请您为我指点迷津,救族人出去。”
等了许久,天上不见动静,阿戎又说了一遍。
大约就这么死死地站了一个时辰,已有几个魂灵叹息一声,向远处飘去。但那方才第一个叫喊的老人说:“觋一定还活着,他是不会死的。他知道,他若是死了,我们这群人便再无什么生存的意志。他说让我们等王族的归来解救儇族孤魂,他还说,即便我们的王族回不来了,他亲手封存的王姬之子重樨,也一定不会有负当初的约定。他会一直等到他来的。”
阿戎的心里想,重樨为龙的事,是刻在壁画之上人尽皆知的历史,但此间的人却如此信任他,丝毫不因他是龙而有任何疑虑。或许,正是因为所有人相信的觋是如此看重他爱戴他,才会令万民信奉。又或者,他们很明白龙之间的利害关系。龙是这世上最大的□□者,在世间不允许同类的存在,使得族人认为被儇氏人养大的重樨会站在家族的一边,成为孽龙的克星吗?
这些阿戎也都只是猜测,一切的真相在见到觋之前都不得而知。她于是便继续等着,一边等,她便一边向着穹顶说:“重樨已经回来了。但他还不知道此地的秘密,若是知道,以他的善良,定会相救族人。所以若是您不能为我和重樨指点,族人便永远无法……”
那老人忽然说:“您不可再说下去了。有些事实,说出来大家便会意志消沉,魂灵会消亡得更快。”
阿戎点点头。
眼见族人有重生的希望,她是定要试一试的。这么多年来,她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当年的秘密,连自己的父兄都无从知晓。若是真的有重生之法,儇氏就不再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她有家,有国,她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抬头望着穹顶,忽然间望见那穹顶石碑之上,有一处小小的钟乳石。那钟乳石上有着晶莹的水滴,阿戎伸出手掌,等待着那颗水滴的掉落。
这样的等待,如同时光一样漫长。阿戎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周遭只有那个老人的魂魄陪伴着,她也一直等着。
那颗水滴最终掉了下来,正正落在她手掌上。她听到微弱的声音从手掌的水滴中传来:“你将我贴于耳边……”
阿戎将手掌送于耳边,听到那水滴颤抖着声音说道:“儇与巫本为一家,老祖答应与巫共主人寰百世,巫方始为老祖献上人鬼之道,疏通中阴之界。你是王族后
人,可能告知,儇氏会否与我巫家共主天地人寰?”
“这……”阿戎并不能明白他的这个野心。她如今只是沧海一粟,从眼前的泥潭之中生存下去,将自己腹中这个让她痛又让她不忍的孩童生出来,什么共主天地根本就是玩笑一样的话。
她想知道如何救一救这些行将就木的族人,于是硬着头皮说:“会,既然老祖答应过,那我也答应,将来若我真能立足天地人寰之中,巫家必和儇氏兄弟共主。”
那水滴在她耳边继续低低地说:“当年……老奴将重樨的梦息藏入湖心之中。老奴把毕生巫法藏在他的梦息之中,只要找到梦息,让梦息重回母体,便能助儇族的重生……”
“重樨的梦息……长什么样子?”
那水滴还未回答,却忽然间从手掌蒸发而去。身旁的老人大声呼号:“觋消失了……觋消失了……”
“这样便是消失了么……”阿戎将信将疑,可周遭的魂魄此时皆大哭起来,渐渐地,阿戎也与他们一起悲从中来。或许那是觋这千年之中等待所凝结成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她,一定要为他,为族人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来。
“觋所说的重樨的梦息,是什么意思?”
阿戎想起重樨曾说过,他是不会做梦的。在千年之中,他在中阴黑暗无涯之地行走,满身疮痍头破血流。
老人说:“以前我在这里,时常听觋说起重樨之事。他说道重樨不做梦,是因为觋将重樨魂魄之中的梦息摘取了。因一做梦,魂魄就会跑进梦渚当中,从而被其他人所发现。那时候王族的人想要杀重樨,便令人以睡梦中的魂魄在梦渚中去搜寻他的踪迹。所以只有让他不做梦,他在无涯之地,便不会有人能找到他。”
阿戎心中想着觋所说的话,让重樨的梦息重回他的母体,他就能够获得觋所深植于他梦中的将魂魄复生之法。她于是顺着来时的方向找到入口。这一回入口并没有消失,她仿佛觉得前方有光亮在照着她。她头一次觉得人世间有一种希望,能让她活得生存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