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想将手从他手掌中脱出来,却被他狠狠地攥住。
她不是怕龙的。她从来都不怕重樨,但即便人与龙在那些宗族秘密当中频繁地出现,于她来说也只是故事。
慕云歇看到她惊恐的眼神,也觉得奇怪。重樨在她身边日日守护,她丝毫没有反感与害怕,但为何他却让她这样害怕?
“你不是怕龙,你只是怕我。我因何让你如此?”
“畜生,放开我。”
“畜生?”慕云歇将她胳膊向他身前一抽:“你再说一次。”
阿戎道:“你是畜生。你那外表之下的兽性,并非由我所带来,但你却字字句句说是为我。难道是我要让此间人化为孤魂野鬼?难道是我,要让我儇氏灭亡?你是畜生道中投生的恶鬼,你们世世代代残害我族生灵,你让我再说一次?我说,慕云歇,你是畜生!”
慕云歇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疼,最后将她推向远处的墙壁,将她死死地抵在墙上,强忍了一会儿怒气,随后抬头盯住她:“龙若是畜生,那人便是连畜生都不如的软弱生物。你现在所得到的,是我对你的恩宠,是我选中了你,让你为我繁衍后代。你与水中的蛟毫无区别,你只是将我灵魂继承的工具,若你不能明白,那就在你的母血之地好好地想一想吧!”
在他发怒之时,他的白色龙鳞渐渐从衣袖与脖颈处漏出来,白色的龙鳞……阿戎清清楚楚的知道,灭族龙祸便是出自于他的祖先,他们从血洗儇氏开始,便是这片土地的敌人了!
慕云歇低头,忽然望见了自己暴怒之下显现的龙鳞,随后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忽然间消失在儇国土壤。
阿戎明白,他是一瞬间回到现世去了。阿戎将自己的手腕抬起去看,已被他攥得红肿,龙鳞将她的皮肤割出一道道伤痕。
她缓缓地离开墙壁,向着这周围走过去。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世界的延续,那些从她面前经过的活人,若不是她知晓他们已经死去,便会真的迷惑把。
阿戎闭上眼睛,希望再睁眼时,便如之前一样回到现世去。但她试了一次,再睁开眼睛时,却发觉周遭还是那些死去的面孔。她重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拼命地去试,却发觉真的出不去了。
她是被困在这死魂之地了?
阿戎的内心跳动得厉害。这是因她能力的瞬间消失,还是因为慕云歇的操控?她知道,慕云歇便是那与祖先交合所生的白龙,他对这里已再熟悉不过,兴许他知道更多如何操控这死国之境的方法。
那么他所说的要“让她好好想一想”,便是要将她关在这群魂灵当中了。
阿戎魂不守舍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大殿。那推推搡搡的酒醉的人群恭祝晋王的纳妃之仪。没了那些杀人的人在此间作祟,婚礼便顺利地进行下去。阿戎只觉得自己被一群死魂簇拥着回到寝宫,而萧不烟的那一房却热闹非凡。
阿戎在房间里睡下。她的周围没有月梨,没有哈满,几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出现在此间。
晋王头一夜宿在萧不烟那里,到了第二日,皇上与覆罗水姻仍然没有出现,晋王与萧不烟之父萧相一起着手调查此事。
这里的日夜与现实的时日也相同。阿戎的眼前浮现着的场景如此真实,恍惚之中,她也会忘记自己身处异界。有时忽然间念了一句“月梨“,却没人应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此刻真正活着的人,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当中,而此刻已经死去的人,却又活生生地在她身旁生活着。
但是每次知道月梨与哈满还活着,她都会暗暗地开心一阵,随后又担惊受怕起来。若是某天慕云歇发起疯,会不会将他们也杀死?
可是她的胎动不停止,她便没有力气去任何地方,也没办法想任何办法。她开始恨肚子里的那个小生物。
她的孩子也是一个畜生。他也将祸害人命吗?那壁画上的身怀有龙的女人,原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现在却忽然间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不知这一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等到腹痛渐渐止息后,她才慢慢恢复得正常过来。
一个不相熟的宫女过来请示说:“再过几日的登基大典,皇上吩咐您就不用去了,好好养胎便是。”
“登基?”
那宫女说:“您养胎的这一个月来,每日里也只醒一会儿,便又睡过去,咱们发生了什么也没跟您说。先皇失踪已经一月,但朝廷也不能一日无主,有萧相相助,晋王已经成了皇上啦。”
“皇上?”阿戎此时清醒过来,她已经在这死魂国困了一月有余了。
“只是有一事……说了您可别不高兴。皇上此番没有册封皇后,说道要等着您生下小皇子,才会册封,若不是小皇子,便……”
“这些无关紧要的,不用和我说了。你去跟皇上说,我想去五台山安胎。”
“五台山?五台山是哪里?”
那宫女一脸天真地疑惑,阿戎起身盯着她:“你连五台山都不知在哪里吗?”
“奴婢实在不知,那奴婢现去问问其他人知道不知。”说着她便退了下去,过了半晌她回来,一脸委屈地说:“奴婢问了许多人,无人知道这五台山究竟在何处。”
阿戎觉出了不对劲,想了想问:“听你口音,应当是从上京来的人,没错吧?”
那婢女摇头:“上京是哪里,奴婢不知。奴婢从记事起就在大同宫里了。”
前些时日发大水,宫中全部搬去了五台山,但这事她仿佛也不知道。现在连上京也不知道在哪里,阿戎知道,她们的记忆有些部分已经丢失了。
阿戎转念一想,便夜里趁着宫人熟睡偷骑了一匹马奔了出去。出了大同城,她一路径向五台山,直到第二天早上跑到了一处林间,她转了一整天,却发觉仍然还在原地。
就是这里。阿戎对自己说,儇国的鬼魂之境,就止步在这里了。
她朝着回来的路奔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城根底下。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死国里面的世界按着原来有序地行进,这些死去的魂魄记忆里只剩下了他们熟悉的日常生活,现在的皇帝,死去的晋王耶律澋,娶到了他心爱的女人,用心地管理者这个神秘的城国。他如今的记忆里,这城国便是他所知最大的范围了吧。
那么前代死去的
魂灵,又在这死国的何处呢?
阿戎现在已被慕云歇关在此处,无法像往常一样,心思转动便能进入魂境,随后身体便能瞬间移动到想去的地方。
但她清楚的是,儇氏赋予她的能力要远远地超越这个死魂之境。因那天冰湖水淹了宫,所有人都逃到五台山上去,她曾经试过多次从现世来到魂境,随后飞到她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还能将人迷昏,随后将那人身体里的魂魄摘取出来,让她做了一个断头梦。
想到这些,便觉得儇氏的秘密,并不止有面前这座用看不见的墙壁隔离的死魂城池那么简单。就像在这座城池之内,只有原先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人,却没有见过其他的永生魂灵一样。
一定有些其他的秘密,是等着她揭开的。
阿戎顺着以前的路,来到冰湖前。冰湖的水荡漾如春,不似现世当中的死寂。阿戎在湖边望着那水波一圈一圈从中心向外荡去,循环往复,倒不像是风吹成的样子。她顺着冰湖去找地宫的所在。子午间的地板如现世一般能够打开,阿戎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她能够进入到儇氏的死魂之境,她便数次在这里徘徊。她观察冰湖的波涛,观察地宫的入口,但每一次她都只是路过停留。
当日地宫的遭遇,她不想再来一次。那些个纸片一样贴在壁画上的东西,一触碰便会发出可怕的嚎叫,沉水压在她胸口的那刻,令她胆战心惊。
但想到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是从子午间的可怕入口开始的,她便隐隐觉得那里一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历史。
阿戎将子午间的地板打开,闭着眼睛钻了下去。在落入地宫的一刻,她惊呆了。
在那墙壁与地面之上,堆满了无数个透明的魂魄。他们看上去如纸片一般依靠着墙壁,一个个目光呆滞,就像捞出的虾子挤在渔民的箩筐里,大部分呆滞地躺着等死,有的偶尔在虾群当中蹦起,随后又落下。
那宫城之中新死的魂灵,一个个都与活人无异,丝毫是辨别不出区别的。
而现在这些透明的魂魄,五官的颜色已淡到难认出来,薄薄地一层匍匐着。她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魂魄,便仿佛这地宫,是一个魂魄的坟场一般。
“你……踩着我了。”
阿戎低头一看,地上有一双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但这魂魄周遭的身体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只有这双眼睛还能辨认。阿戎向后退了一步,眼睛说:“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吧?”
“是。”
那眼睛忽然大声地说:“王族来人了!王族来救我们了!”
“什么……”
阿戎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个还能移动地虾子们变蜂拥过来,将她地头顶和周身团团围住。
阿戎却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围在她身上的重量,她寻找着方才对那双眼睛,发现已经被很多虾子的眼睛埋住了。
“此地只有儇国王族的活人才能进入,你能进来,便说明你是王族的后人。王族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可重见天日吗?”
“对!我们要重见天日!我们要重见天日!”
阿戎问:“这样的话,是谁告诉你们的?”
“是他们……”那些透明的手指向着墙壁指过去。
阿戎透过这些还有意识的灵魂,看到更多的那些贴在墙壁上,几乎已经便认不出来的魂魄。他们许是比这些褪却颜色的死魂们更要久远的魂魄,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动弹的能力,更遑论说话和意识了。
“我们是儇氏的族人,每一代王族都会将我们藏入地宫,等待久远后王族再兴,将我们解救到现世中去。你瞧见的那些外面的新鲜魂魄,他们大多是外来之人。常日在太阳底下曝晒,他们很快便会像我们这般透明,最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