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玦向后退了几步,刀咣铛一声掉在地上。随后他冷笑了两声,好似站在原地思虑了什么后,又往前走到慕云歇面前。
慕云歇的面色无改,但那眉头肌肉还是挑了挑,饶有兴致地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耶律玦此时跪下道:“那既然这里是云中侯自家府邸,卑职也没什么话好说。”
“卑职?大人过谦了。你我同为明王办事,没有谁尊谁卑之分。只是此地为景楚盟约有言,送还与我之地,你不知我也不怪,我自当以客待你。”
慕云歇转过身去,打算抱着阿戎暂且离开大殿。但谁知刚一转身,那耶律玦身边的自家亲信兵士十几人,便从后一拥而上。那些他们早已经藏在大殿中杀人的工具刀枪棍棒,此时一齐从他们背后伸出来朝着慕云歇挥下。
慕云歇没有转身,只是原地停了停。外面的风呼啸进入,绕过耶律玦,围着他的那十几名亲信绕了一圈,他们手上和衣服上的金属掉落在地上,发出鸣金的清脆响声。但他们的身体,却如同方才的死人一样,顺着风裹挟而去。
耶律玦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从裤/裆处渗出骚味的尿来。
他尿得不多,只自己能闻到一丁点味道沾染在裤/裆里。不过即便尿得多了,周遭也再没人看见,又能如何呢。
慕云歇从殿门出去,顺着围栏向后走,所到之处的横尸与血腥,便都灰飞烟灭。
阿戎余光扫到那地面的尸体,她身体疼痛不已,心上也受震撼。她是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的。
她忍者疼盯住慕云歇,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此人带来。此人便如蛇蝎,由着毁灭世间的歹毒心肠。
“他们该死吗?”阿戎的牙齿打颤,她是极其地厌恶这个抱着她的人了。
“没什么该与不该,到时候了。”
“那你该死吗?”
慕云歇低头瞧她:“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这很巧。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阿戎的眼泪不知从何时开始流的。她眼看满目疮痍只觉悲,瞪着眼前的人:“人命在你眼里不过是风沙粟栗,但是你要知道,吹过去的白骨不会消失,他们会堆成山石,迟早将你埋在下面。”
慕云歇正走过西间前,他听得好笑,便停下来:“你想错我了。我从未把人命看得如此不堪。在我眼中,人的身体不过驱壳,真正的生命不在这个世上延续。我把人当做夜空的星星。即便时明时暗,他们却如同你我一样永恒。从生门走入死地,也只是一个循环罢了。”
西间传来微弱的呻/吟声,阿戎忽然间脑袋里嗡地一声,好似忽然间有了力量,随后从慕云歇的身上跳下来。
她推开西间的门,一个女子脸上盖着溅了血的巾帕,身着的是今日的婚服,阿戎一眼便认出那是萧不烟。那巾帕上面微微地起伏,阿戎知道她还在呼吸。
她奔过去,将巾帕从萧不烟的面上取下来。萧不烟的眼睛呆滞又惊恐地望过来,显然是方才看到了可怖的景象。
阿戎说:“这个人的命是我的。”
慕云歇:“剩下一应活人都是你的。”
阿戎:“滚。”
慕云歇:“……”
见他站在西间门口不作声也不滚开,阿戎将门关上,回头去检查萧不烟的伤口。
萧不烟虚弱地说:“我身上没有伤口……那人是想用帕子将我闷死……那血是旁人溅上来的……我还要谢谢他,是因他的血溅在了我的帕子上,也溅在了要杀我那人的脸上,要杀我的那人便气急败坏地将我放下,跑出去……折磨那具尸体去了……”
阿戎说:“我扶你起来,送你回萧家吧。”
萧不烟愣了愣,忽然拽住她说:“阿澋呢?他有没有事?我要去找他!”
阿戎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一会儿,说:“这里除了你,已经没有活……”
慕云歇忽然间将门打开,露出一个笑容,打断阿戎说:“晋王殿下,他在殿上等着。”
阿戎回头望向慕云歇,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但再想拉住萧不烟时,却也晚了。萧不烟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门口。阿戎起身走出来,跨出这道门时忽然脑袋一瞬间天旋地转,随后望向四周围。
那些消失的婢女们,抬着果品吃食匆忙而过。那些侍卫、太监、一切化为灰烬的横尸与血液,仿佛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慕云歇在她身旁笑着:“你该不会问我,这里是哪里吧?又或者,这是不是一场梦?”
阿戎瞪着他,她确实有疑问。但她的疑问并不是这个问题。
慕云歇会意,挑眉道:“让我猜猜看。覆罗女应当已经指点过你地宫的秘密,你不会不知这地上世界为儇氏祖血的秘密。那么既然你知道,还如此看着我,想来是要问……”
“你怎么也能进入儇国之界?”
慕云歇笑:“我猜对了。”
“你也是儇氏王脉……”壁画与父亲都已指明,只有王脉在龙祸当中存活下来。那眼前的人若不是有儇氏王脉之血,是不可能看到眼前的景象的。
慕云歇撇撇嘴:“你要错过这样一场盛大的婚典了。”
他拉着阿戎,几乎在一瞬间就穿梭进入大殿之内。那殿上,耶律澋牵起萧不烟的手,萧不烟的面上带着泪水,两人共听着那礼官滔滔不绝的念着贺喜之文,随后六礼依次而行。
慕云歇一边在旁观看,一边握紧了阿戎:“这三个月来,我每晚都在筹划今天。只有儇国的土地,才当得起给你的聘礼。到了今天,我们也可像他们一样,真正的结为夫妻了。”
阿戎向慕云歇看过去,也不知何时他穿上了正红的婚袍。慕云歇低头望着她:
“常人睡着之时,魂灵便会进入广博的中阴。中阴之中,有三块地方。有黑山险路无涯之地,有离魂梦渚,这两个地方,一个收纳无梦之人,一个收纳有梦之人,都是活人睡梦之中能到之地。还有一个地方,是死人不灭之魂才能到达的地方,便是儇国之境。”
阿戎明白他所说的东西。
那时她被困在地宫之中,石碑重重地压在身上之时,她望见自己的血飘在水中,染红成另外一个世界。恍然之间,那身上的石碑便又重新竖了起来,飞回地宫顶部,这大殿的水也全部消失殆尽。
但又一晃眼,
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冰冷的水中。她以为自己是入梦了。她在水下做了无数场这样变幻的梦,直到重樨将她带出了地宫。
从那时起,她就获得了一种奇怪的能力。只要她想着进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周遭变幻。她在这个和现实建筑一模一样的诡异的世界当中,能够瞬间移动到她想去的地方。但并不是哪里都可以去,在大同的周遭,有一道环形的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的魂灵锁在里面,入不得出不得,便就是一座困兽牢笼。
“凡世之土只是儇国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这个死魂之国境。那些起源于儇国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上永不消亡。当年帝不许儇氏长生,儇祖便把子民的死魂藏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凡世一模一样,很有意思吧?”
“所有的魂灵都应该消失于土地。有人死,有人生,便已是一种循环。但儇氏却在此地藏纳这么多的魂魄。那么他们既然魂灵不死,你又何须挂虑他们的生命?”
人只有活着睡着的时候,灵魂会出窍,死了灵魂就和身体一样消亡。但是儇国土地上的人,死后灵魂却能不朽。
在现世死去的儇国土地上的人,魂灵会接着他们的人生继续行走,他们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只是谁也不会变老,谁也不会消失,谁也不会繁衍,只有新的死去的魂灵进来。久而久之,他们便发现了这块地方的可怖,会厌烦这种永生的生活。他们生无门死无路,就会在这片地方肆意妄为。
所以萧不烟……她已经死了。那方才以为自己活着的,只不过是她困在此间的死魂灵罢了。
所有此间流动的人,都只不过是死魂灵而已。
慕云歇说:“儇氏统治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人与死人,只有王脉能够联通生路与这片大魂冢。父龙是继承了儇氏血液的。他死前便与我说,龙在千年前与儇氏的女子欢好而知晓了这个秘密,却又因为仇恨将儇氏族人全部变成了这魂冢中漂浮的孤魂野鬼。先祖是恨儇氏的,他认为儇氏将自己的族人困在此处,又不能将他们复生,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又或者,儇氏相信后代一定会找出长生的秘密,将这些困在大魂冢的人全都解救出去,赋予他们人世新生?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龙将此地传给我时,地上之土已尽归外族。外族魂灵飘于此间,成为最年轻的那一批人。”
他不知阿戎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瞧她静静地望着正在结为连理的耶律澋与萧不烟,于是握起她的手:“儇氏的祖先就是在这里结为夫妻的。在遇上你之后,我便开始插手地上之事,只为了将这片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待我们回去后,我便给你点上最漂亮的花烛,依旧俗娶你为妻。”
阿戎的嘴唇在颤抖,她咽下一口唾液低低地说:“你是龙……我的孩子……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