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樨望着她,目光中有种怜爱的情绪。就好似海边的蟹,热爱它的宿主,在黯淡无边的岁月里,与漂浮至身边的每一寸海洋生物作伴,它们是它赖以生存的寄托。
阿戎醒后一直坐在屋内,望着窗口那棵无患树。她已经醒来几日,没有说过什么话,也几乎没挪动地方。
重樨并不想有一刻的时间离开,然而却读懂了她沉默之中,对他的全新态度。她的眼中有种似有若无的漠视,是前些时日所不曾见过的。他揣度她在地宫之中,是看到了什么诉说仇恨和家族痛处的东西。
但若是她心中有家族的仇恨,对他恶狠狠地说话,或者想要伤他杀他也好,人最无情之处就在于她什么都不做,在你面前却漠视你的存在。
这时候月梨进来了。她脚上没有锁链,推着一个大箱子想往屋里挪。
阿戎醒来后,月梨便也进来给她端过药。月梨说宫里现在住不了了,皇上命人全都搬来五台山上。因为阿戎受了伤需要照顾,但晋王一早就和萧家郡主先行出发了。且宫里人多,各宫主人们的行帐都满了,就让他们就在这处僻静的僧房安置。
月梨也想把这搬离的奇事跟阿戎讲讲,但阿戎没有仔细地问,也没仔细地听,只是客客气气地,时而会露出嘴边微笑,时而又沉默。她好似什么也不关心一样。
月梨将阿戎装衣裳的木箱子搬进了僧房。那是慕云歇在燕都时所准备的箱子,里面的衣裳都是他送来的,一一规划着阿戎未来的道路。月莉将大婚要用到的那件霞帔拿出来,打算去门外抖一抖灰尘。
阿戎看到她这个动作,便知道这是约定的大婚时日将近了。
“什么时候?”她开口问了一句。
月莉回头:“姑娘,等开春了,春狩之后的第一件大喜事便是咱们的。也就只一个月了。”
阿戎默默不语。重樨也默默不语。
月梨看她还有话想说的模样,但却迟迟不开口,便对重樨说:“姑娘该更衣了,您……”
月梨知道,是重樨把阿戎救出来的。既然是恩公,便是贵客。他要守着阿戎,神情上看着又很当紧,想必是她的故人,也就任凭他守着了。
阿戎望一眼重樨,他蒙着纱的眼睛瞧不清楚神情,嘴里嗯一声便起身,走到了外面,站在那棵无患树下。
月梨坐在她床前:“姑娘有什么顾虑?”
阿戎皱了皱眉头,望向窗口。“窗外怎么那么吵?”
月梨没听见什么声音,但她仍旧望了望窗口,一看是窗子开着,忙说:“想是鸟叫吧。方才看外面太阳好,便开开来了。我这就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阿戎手里忽然飞出银亮的光线,晃了一下月梨的眼。月梨慌了一下神,顺着那光线向窗外望过去,看见树梢抖动了抖动。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于是迅速地关上窗子。
重樨站在门前,望见了那从飞射而出的匕首。闪电一般从窗□□出的,径直穿透入树梢上。随后有东西掉落下去。
那无患树正巧长在门口的小坡上,从树上掉下来的东西落到了树下,重樨走下去一看,匕首上串了一只母雀和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匕首的尖处从母雀身上透出来,血迹仍殷红。
重樨朝僧房望了望。他知道她这次醒来,大约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傍晚的时候,阿戎走出了房门。她身上几乎已经恢复如昔,像从来就没受过伤一样。重樨亦是惊愕,他在此前还不知道她是不死之身。
在看到她恢复之后,他不禁想起老祖。那是轩氏老祖,帝之子才有的能力,儇氏子孙后代王脉也断不能长生不死,因为帝早前便是害怕儇氏长生,从而对其他的子孙产生威胁,所以对老祖以古老的禁封,封锁了他长生的能力。于是从此后儇氏才有了繁衍及更替。
而阿戎身上的这种能力,就好似一个轮回终止又开始,要重新谱写儇氏的故事。
天渐渐黑的时候,阿戎走出来,打量着自己的这处僧房。
这僧房在五台山的低处,这里有一座破落的小寺,并无僧人住在此。而往远远地看去,五台各个高处,都有寺庙的尖顶,或金或白,透露出巧夺天工的技艺。
正中最高的地方,望过去大殿辉煌,阿戎便朝那里走过去。重樨在她身后,见她一门心思地顺着山道向正中走去,他便跟在后面。
阿戎停下身来,回头说:“我不是什么柔弱女子。”意思便是不需要他跟随保护。
重樨想起那窝死鸟,看她现在漠然的眼神,不由得担心。他等她走远后,便飞至她周围隐蔽身体,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阿戎站在岔路上,眼见前面多了好些宫女,便知道这里是上山的宫人们所住的地方。她走过时听到几名宫女正在讨论前几天的奇怪事。
“那冰湖突然间就破冰了,开始往上面涌冰水,水越来越丑,好似是粪池那般臭,一下子就把冰湖旁边的那幢小房子淹得看不见了,随后水就往宫里头跑。”
“我都看见一群侍卫奔着,什么东西都往那水边儿扔,结果二十来个人,连人带东西全卷走了,可怕得紧。”
“那湖下面有什么,怎的就突然间淹上来了,比黄河决堤的时候还快!”
“孽龙现世啊!三十年前的大洪水,也是这般起来的。乌泱泱的人头在水里飘着,岸上的人哭着喊着救命,可是就那么全都给淹了。”
“是孽龙,是孽龙。我们宫里都听见一声巨吼,天上就飞起一条龙一样的东西。那身上五彩发光,一条龙给天上占满了,长相凶如老虎!”
阿戎在心里笑笑。这人能想象的最凶恶的东西便是老虎。但从他们的话里,多少明白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看来水淹的并不止是地宫。
阿戎闭上眼睛,感受周遭的气味,不知为何,她比以前更加灵敏了,似乎要比狗的鼻子更有记忆。
她朝着行帐走过去。那行帐搭在最高处,最显眼,也是最壮丽的一间,便是皇帝的行帐。
——
覆罗水姻正在王帐中躺着。其实那突如其来的洪水已经退了,她知道是怎么退的,劝说了皇帝几遍搬回去,但皇帝却胆小,偏生要多在这里住上几次,几次三番,她也懒得说了。反正齐皇迟早都会死。耶律一族,迟早也要亡的。
此时皇帝在榻
上睡下去,这时候天才不过刚暗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睡了,可想他是真的老了。可是若不是他老糊涂,又怎么再相信覆罗氏巫呢。
旁的巫不敢讲,但是信她,便是信了真相。因为她是投入时间不可能的领域去看到的,去感受的,并不是臆想出来瞎编出来的。
但她不敢说齐皇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她提早告诉了他他注定惨死的真相,令他成为了她的奴隶,完完全全地听命于她。
这些时日,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因为她的通灵巫力忽然变得很弱,她拼命地吃下龙涎香药丸,但却没办法看到远处,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她站在风口时,只觉得自己瘦弱得同那宫里的小娘子一样。
但有些道理她懂。道是此消彼长,她此时变得弱了,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强了,正如同这世上有孽龙,就一定有他们的天敌出现。
她的脑袋晃荡一下,瞬间晕晕乎乎,她以为是近来的虚弱所致,所以揉了揉脑袋。随后睁开眼睛,望见了面前的阿戎。
阿戎面对着她微笑,随后伸出手来掐住她的脖子从王帐中拖了出来。覆罗水姻狂呼乱叫,但只感到自己将要窒息死去,无法挣脱她的魔掌。
随后她抬着她的身体,将她的脑袋割下来,丟到了皇帝的窗上。
覆罗水姻的脑袋竟然还有意识,她在皇帝的榻上滚了滚,停在了他的额头前。皇帝的呼吸吹着她,忽然间闻到了一丝不对劲,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忽然间他发出厉声惨叫,颤颤巍巍地跑出王帐去,发了疯地大喊:“脏东西!脏东西!啊啊啊!脏东西啊!”
覆罗水姻竟然还有意识,她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半截尸首,禁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她在自己的惨叫声中失去了意识。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但很快地,她睁开了眼皮。她望见自己仍然站在王帐当中,皇帝在那榻上睡着,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恍惚间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她抚着心口坐下来大口地喘气,此时王帐忽然间被大风吹起一个角,她正在疑惑。按照道理来说,这门帘厚实得和城墙一样,哪能有风吹得起来呢?
掀开一角的门外,站着阿戎的身影。她面带微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