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地宫最深的墙壁上,壁画的最后画着一条冲上穹顶的白龙。那龙嘴的尽头是一座石碑,应当就是前面所提到那个阻挡龙继续深入的石碑。
那龙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阿戎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但在触摸到龙尾的那刻,那墙壁上的尾巴竟然活了,朝着她摆了起来。那尾巴离开墙壁的地方渗出一个洞口,开始汩汩地流出水来。
那水是浑浊的,带着深色的泥土,有水草泡烂掉的腐蚀和腥臭的味道。很快地宫的水便淹了起来,阿戎本能地向着来时的方向游去。
她一路游到原先井口的地方,但却发觉那顶上已经没有了洞口的痕迹。她纵身跳上去,用手臂的力量趴在石顶上,一块块砖地挖过去,竟然没有能够启开的位置。此时水势越来越高,阿戎看着那壁画很快地便已经埋过了一半,显然是她方才触动壁画的行为触怒了祖宗。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阿戎忽然发觉眼见的金碧辉煌已经消失,无边的漆黑压抑下来。阿戎看着下方的水越来越高,因到处去试探可能的出口,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坚持。
“不能反抗的人们,真是太无趣了。”
水中传出来一声沉闷的叫喊。在浑浊的污水上升到穹顶之时,阿戎忽然在水中望见两点诡异的光亮。那光亮来自于穹顶末尾的白龙双眼,阿戎屏息,向着白龙冲过去。
她逆水而上,用劲游到白龙头颅旁边,手触摸到那龙的一只眼睛,果然那只眼睛也变得活了,开始如猫一般聚拢视线和瞳孔。她探着白龙的身体一路而下,那白龙的脑袋腾了出来,龙息一吐,两道水流开始形成漩涡,随后它开始张大嘴巴,向着阿戎的方向咬去。壁画后的水流也越来越急,最后填塞满了整个地宫。
阿戎惊惧一瞬,蹭地蹬着墙壁离开。白龙中间的半截身子仍然挂在墙壁之上,它的头与尾奋力地甩着,喉咙里的水流与狂怒地嗓音一齐发出。
阿戎此时靠在墙壁的另一端,手触摸到的东西,开始像那龙一样变得鲜活,纸片一样地在水中抖动,过不得片刻,这墙壁便好似地狱裂了一个缝,从那缝隙当中伸出无数个飘动的东西,纷纷想要从中挤出来,仆向她。
阿戎不敢再去碰,她将自己悬空在水中,渐渐地她闭上眼睛,使自己飘荡在这水中,在这腥臭的水中徘徊。
水太浑浊,水流也依然湍急。她此刻感到害怕。她并不是惧怕这水。她是一个声来便与水搏斗的人,风浪与深渊不能使她死亡,她怕的只是因她能够闭气三个月,而要被围困在此处直到失去意识。
她曾听父亲说过,身体不死,意识却失去,魂灵只好流入中阴。若失去意识的那刻幸而有梦,便会永沉沦于梦渚之中。若失去意识的那刻恰好无梦,就只好在中阴之中独行飘荡,那是比噩梦更可怕的地方,如同永堕地狱。
水流仍然从墙壁上涌出来,将阿戎的身体推向四面八方。四面的墙壁破口开始越来越多,触碰的地方,那些突然变得活了的东西越来越多,嘶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阿戎开始意识模糊,她心想,等所有的活物全都脱离了周遭的墙壁,开始扑上来撕咬她的时候,大约就是地狱了吧。
若是人身都被撕扯烂了,她还能活着吗?这样想着,倒是有了求死的想法。说着她精神焕然,从水中飞速游到那白龙的壁画面前,将它的身躯与壁画的连接之处用手全部触摸下去。随后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白龙将她撕咬成碎片。
那白龙得了自由,开始漩起更大的水流,先是如脱兔一般在水中环绕几圈,似乎是沉浸在被释放的兴奋当中。
阿戎等了许久,睁开眼睛。那白龙游开时,浑浊的水中瞧不到踪影,待得片刻它近了,那龙头凑近过来,悬在空中静静地望着她。确切地说,是望着她的肚皮。这样僵持了许久后,那龙静了下来,周遭墙壁上的如鬼魅一般浮起的“纸片”们也停了下来,水势也忽然间止住,再也不会从墙壁四面的洞口当中涌进水来。
阿戎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连这般鬼魅都惧怕的东西,祖宗看重的东西,不让龙所毁掉的东西,就是儇氏最后的血脉。
阿戎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的脑中忽然闪现那壁画上白龙头前的石碑。水没有淹进来时,那石碑上隐约有字。只是因地面离着穹顶太远,她看不到而已。
在整个地宫之中,一个字都未出现过,全部是用图画绘出了儇氏的历史。为什么老祖宗留下这片地宫时,会只用图画,而只在石碑上写下字样?
石碑在壁画上,其实并不止出现过一次。阿戎顺着找回去,那龙的后代曾被儇氏王脉大泽地底的石碑阻挡,从而一无所得地归去,又打起了儇氏女子的主意。
阿戎摸索着找到那块龙头前的有字石碑图画,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古字,最右为三个大字“儇国界”,是为界碑。界碑上更写四列字:
“承帝遗志,
守界于斯。
以血试脉
入我国门。”
原来这个界碑之后,才是真正的儇氏王脉统治之地。而壁画上所画的大泽周边那些人群,大概只能算是非儇氏正统的世居之地,有养育未长大的王脉、守护湖界的责任,为儇氏第一道屏障。
而大泽为第二道屏障,此处已用到血脉。但龙所终止的地方就是在此处。以血试脉,那么以前的龙也是儇氏王脉女子所生,为什么也没有通过这个界碑去?
阿戎以手抚摸壁画上的石碑,此时石碑忽然变为实体,在阿戎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竟以千钧之力压在她身上,将她向着水底压下去。那速度便如雷霆,丝毫不受水的浮力阻碍,阿戎只听得自己的身体与石碑轰然一响,发出巨大的声音,重重地在水底砸下。
身体骨骼几乎在一瞬断裂,阿戎沉沉地喊出一声“孩子……”但那石碑并不留情。阿戎只看到自己身躯周围开始渗出血液,血液在水中渐渐飘开,染成殷红的颜色。
而在此时,她身下的石砖似乎向下松动了一块。但她已再没有力气去看,去感受这个世界,更无法再保护这个孩子了。
或许魂入中阴,或许魂入梦,总归,若身不死,孩子不死,在她沉睡之后,它将自行生产,终有一天脱离母体,终有机会获得新生……
眼前越来越模糊,却在眼皮闭上之前,发觉身上的水压越来越轻,水也开始
便得浅了。水面开始变得清澈,能清晰地望见了穹顶。而水面渐渐地落下去,好似有什么东西将水瞬间抽走了,或是蒸发了一般,渐渐地露出地面来。
她以为是自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素色的衣衫,游龙般纵身来到她的身前,将那块沉重的石碑从她的身上搬开。
他伸出手臂拖住她的身躯,将她从水中揽入怀,低低地说:“很快就没事了。”
他抱紧了她,忽然间脸上和手上开始长出龙鳞,逐渐变化为一条青色的巨龙腾起,破壁而出。
————
她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少时日。
等到她终于醒来,能够微微地睁开眼睛时,这眼前的场景好似回到了燕都云觉寺一般,她正躺在一个僧房之中,身旁坐着一个素衣的白发人。那人眼睛上蒙着一块黑色的绸布,与他衣衫和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头微微低着,好似很是疲累,已经睡着了。阿戎瞧了一会儿后,终于看出了他是谁。
她想叫他,但似乎又觉得从未称呼过他。这样想着,她便没有说话。他的面色蜡黄,嘴唇苍白。他的手正巧握在她的手上,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冰一样冷。
过了半晌,他,握着她的手忽然紧了紧,低着的头也忽然重重地跌了跌,随后清醒过来。透过黑色的绸布,他与她的视线对上,嘴边露出了些许微笑,淡淡地说了声:“你终于醒了。你的孩子没事,你的身子也无大碍了。”
阿戎点点头说:“我感受得到,它还好端端地待在我的肚子里,”随后顿了顿:“看你睡着,没有打扰你。”
重樨笑了笑:“你该叫醒我的,若是早一刻知道你醒了,我便能早一刻高兴啊。”
阿戎盯着他:“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重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皮囊而已,并没什么所谓。”
“你是怎么救了我?”
重樨说:“水抽干之后,才找到了你。”他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痛楚的事情。随后他说:“往后若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