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罗水姻追了出去,望着阿戎朝那山下走去。她向前跟了几步,也不知是因为天色太暗,还是因为晃了眼,她发觉阿戎消失在那道路上。
在那不远处躲藏的重樨,先是迷茫。阿戎在王帐门口站了一会儿,却又什么也没做地离开。这让他很不解。接下来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眼花的。她分明是凭空不见了。
儇氏的古老秘密……
娘亲也曾经这样过,在他面前无端地消失又无端出现,先前画好的妆容在回来后就变得泛黄脱落,露出母亲略带沧桑的痕迹。十年牢笼苦居,使得母亲比她的年岁更显苍老。他曾经趴在母亲的腿上,听母亲讲一些奇怪的见闻。那些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看到的见闻,但母亲却讲得栩栩如生,目光中亮闪闪地,像她亲眼看见的那样。
母亲说:“人是复杂的动物,七窍连魂。如同身子也需要休息一夜,醒着时,魂魄便在身体里休息,睡着时,魂魂游走于中阴与梦渚,梦中所感,其实便是魂灵所感,魂灵将所看所感通过七窍传达给宿主,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见闻。”
“那母亲呢,方才又去到了哪里?”
“我方才与你的父亲和兄长相会,给他们说你的事,说你又长高了,性情不像小时候那样爱闹,显得温柔可人多了。”
“母亲,我是个男人,怎的能用温柔可人跟父亲兄长说?”
母亲笑着揉他的头,揉着揉着哭了起来。母亲不知为何哭,但母亲望着他时,就会经常露出很伤心的神情。
重樨记得母亲身边的觋曾经说过,母亲是因为他才留在儇国的,否则她可以一辈子躲在那个地方。
但是当他去问“那个地方”是哪里的时候,觋却避而不谈。他是个背上长着锅子的糟老头,世人眼中的奚族奴,但他却能知道母亲的所有秘密,是母亲最忠实的伙伴。
到底母亲的秘密是什么,阿戎的秘密是什么,到底他们去了哪里?
他走出来,站在阿戎消失的地方,去触摸那块地面。他的内心滚动起千年前的种种片段,母亲的神秘,觋的神秘,还有那些因他是龙就要将他赶尽杀绝的原因,还有……
他兄长的后代,慕云歇,又对母亲的秘密了解多少呢?
“我能帮你。”覆罗水姻追了过来。
“奚族与儇氏,并不是敌人。我的所做,不过是引导她找寻自己的家族,那些个老祖宗的秘密,深藏在典籍里的,我只是想解开困惑。”
她蹲下身来,顺着重樨的手去触摸阿戎消失的地面:“她带着我进入一个幻梦。在幻梦中我人头落地,她却向我笑着。我以为我真的死了,但一转眼,却发觉那只是她给我的一个警告。你是儇氏人,你也能做到吗?”
重樨盯着她,忽然间伸出手掌,两指搭在她的喉咙边,说道:“这是我的警告。”
她的脖间感受到他的触摸,指尖有些泛凉,那触感在她心头放大十倍,窜到血液里,让她打了一个机灵。
愣了一愣,她才说:“你也不知道。那便说明,方才那个幻梦,便是我们的线索。儇氏的秘密,是与制造幻梦有关的。但她究竟到了何处……”
重樨想到掉落在地上的死鸟,皱起眉头说:“她不会只是用幻梦来吓唬你。她是真的想杀你。可为什么她又改变了主意?”
覆罗水姻试探地握上他的手:“让我帮你回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当中蹊跷的地方,我们一定能够得到答案。”
她触到他的那一刻,龙心香发挥了了出来。那迷蒙的香味让他动弹不能,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那女子环抱住她,坐在地面上,眼中有爱怜的神情。
“小主人啊小主人,从三岁起从祖父的口中听那千年前的故事,我便知道会有一天,你能翱翔在这天际。你可知道,你是我的图腾……但我不会是你的奴隶……”
重樨慢慢地闭上眼睛,随后便又在中阴的黑暗之中独行。也只有在沉浸入黑暗之中独行的时候,他才更明晰自己的内心。
他在死去之前,是仰仗着母亲。按照觋的所说,他的存在阻挠了母亲的幸福。母亲为了他才留在那牢笼深处,又因为他的死而动用了古老的巫术。母亲在封存他的那夜遭到了王上的杀害,能让王上不再顾及兄妹之情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原因。
他的魂灵在中阴之中找到了缺口,很快地便苏醒过来。此时他定睛一看,这四周俨然便是王帐,他躺在一个小小的卧榻上,衣衫不整,王帐里纵深进内,仍有皇帝的大床。看到那起伏的被褥,便知道皇帝还躺在里面。
那覆罗水姻手执烛灯,缓缓地走过来。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中衣,此时也宽松了开去,走过来后便迈开腿,直接坐在了他的身上。
狼心香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教龙不能动弹。在阿戎被覆罗水姻困住时,他便知道,阿戎肚子里的孩子必定不是普通的孩子。狼血与龙的皮囊相克,她腹中的必定是龙。那一刻他想起了母亲。
“你这么做,是想得到什么?”
覆罗水姻继续脱去她自己身上的衣裳。热浪袭来,他轻叹一声。
“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解释那些谜题。”
重樨的脖颈间开始慢慢地变作龙鳞,当龙鳞漫布上他头顶的时候,覆罗水姻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害怕。
随后他眼睛喷出火焰,手变成了龙爪,他用尖利的指尖抵在她的下颌,覆罗水姻已经惊愕地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上起满鸡皮疙瘩,看着身下的人逐渐变化成可怖的模样。
“图腾?那是画在墙壁上、纹在绢布上的东西。你仰慕他的强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会保佑你、对你仁慈、像你爱他一样回敬你。你所知甚少,却妄称了解。真正让你害怕的东西,你还从未见过。”
他的身体渐渐变大,覆罗水姻颤栗地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他越来越大,撑破了王帐,将头伸出帐顶。他的尾巴也探出去,只是轻轻地动了动,便倒塌了一片行帐。他的身体继续向着僧房殿宇延伸出去。
重樨微微地回头,他的指尖将娇小的覆罗水姻握起来,随后他的身体继续变大,他低头去看。王帐里那早就被下了药的皇帝,倒是看不见这个奇景。不过他的子民们,倒是显现出惊恐的模样作鸟兽散。
他将覆罗水姻拿起来,放在五台山最高处的尖顶
上。龙头的位置早已经闻不到那狼心香的味道,他仰头便是茫茫苍天,他此时神思清明,毫无困倦,朝着天空一飞而去。
覆罗水姻颤抖着在寒风当中抱住自己的身躯。这个佛塔坚顶之下,是离她身体很近的塔顶木梁。虽然倾斜,但只要她抓得住,就不会摔下这高塔去。
在龙消失后,不少宫人聚拢了回来,开始簇拥到塔下注视她,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等着自己后脑的衣服被扯破,身体落下来的时候,狼狈地抓住那塔上突出的木梁。她扶着木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望去。
这应当是世上最高的佛塔了。大抵这大齐皇帝也未曾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景国的皇帝也未曾见过,大夏国、大楚国的皇帝也未曾见过。只有她才能这样高的睥睨众生吧!
她禁不住嘴角露出微笑,仰头看看龙飞走的地方。若不是他,她攀不到这样的高处。
龙身上的东西是巫所知道的最珍贵的东西。那通灵所用龙涎香只是海鲸身上之物,,与龙身上有相通之处,所以才能够使用。但如果直接与龙相交,她的灵力一定会更强。
她俯视着下面渺小的人,忽然想起自己今夜只差一点就得到了龙。
……
重重樨在周遭翱翔了一会儿,发现了阿戎。原来她并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那水已抽干的冰湖边。这水可算是抽了个彻底,干涸地地底龟裂开来。
重樨俯身下去,找到了她,心中有暖意。他变成人形走到她身旁,阿戎望见他说:“我本来是应该杀你的。在祖先眼里你是灭族的凶手。”
重樨心里一个咯噔。他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景,他想过若真的如此,那也只能将自己还给儇氏。但至少死前要告诉她,虽龙是罪魁祸首的确没错,但他不是。对于他自己的死法无非两条。在龙的争夺中死去,在儇氏的仇恨中死去。
阿戎走近他:“你是陪着我长大的。在儇氏族灭时,你已经躺在琥珀里。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重樨有些迫不及待地拥住她。
阿戎靠在他肩头:“你是家中我唯一能依靠的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