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将身上裹着的龙筋取下,用古法摩挲它的周身,大约一个时辰后,龙筋被摩挲出了银亮的光滑。这条龙筋承载着她杀死的那条蛟龙腹中幼子的生命,因为离开母胎已久,没有血液的供养,它已经干瘪。
比起来,龙心琥珀就要比它幸运得多。因被儇氏的祖先征用成了查探龙踪的工具,祖先将它困于用它自身血液包裹起的透明皮囊里,将它封锁至今。它是鲜活的,跃动的,它的生命在琥珀当中得到了保留。
阿戎将龙心琥珀从脖颈拿下,和龙筋一起放在地上观察。蛟所生的龙,生命在于龙筋,龙筋不除,龙身不死。但人所生的龙,生命就在于心脏,心脏不死,龙身不死。这个祖先留下的琥珀,承载的是至少具有千年寿龄的龙心,而这颗龙心在困于琥珀当中的久远时日,都好端端地从未能够脱出这个琥珀的皮囊,但为什么今天它突然间打算突破牢笼?
阿戎只觉得内心恐惧,她不曾听父亲提过这样的景象,它已经开始吃掉活物,那就意味着它有可能会吃人。它会选择吗?它喜欢什么味道?
阿戎将龙筋拼命地颤在琥珀上,包裹得成了一块白色的粽子,随后重新戴在脖颈上,塞进衣裳里。好在是冬天穿得十足厚,多一块少一块的,旁人也不会太注意。
阿戎最后披上一件裘袍,两手把胸前也裹死了,才走出去,准备去寝殿上吃那全鹅宴。
这时已经将将入夜,阿戎瞧着天色暗了,才知道自己在屋里待了那么久。殿外站着总管和侍卫,那总管一个个对来客行礼,叫出“什么妃”“什么王”“什么公主”的名号。阿戎明白这次家宴,应是宫中女眷和她们的孩童都来了。
殿内张望一阵,眼见寻姑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站着,与寻常干练利落,大大咧咧的模样很不相同。她也不张罗布置,后厨和前殿此时都在忙碌,除了她,寝宫所有的侍从和婢女全部匆忙地跑来跑去。
阿戎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弹跳起来,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下。
阿戎想起冰湖那头鹅的惨状,她便试探地问:“下午的那件事……”
寻姑忽然间跪地扣头,像鸡吃米一样“通、通”地砸地,道:“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阿戎揣摩这奚族的师巫天生通灵,恐怕肉眼也有异于常人之处。她长吸一口气,扶寻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害人,我很害怕……可是祖宗有训,我不能扔掉,更不能损坏。寻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这话,在寻姑听来就好似千钧重,心也沉到了谷地。从她的脑袋里转换过来,总觉得阿戎对她说的是“不能保证她的活路”的意思。
阿戎原本还想询问她师巫占卜之类的事,但眼下见她好似神智出了毛病的模样,可能真的是被那骇人场景给吓破了胆。这也是常有的事,一般人胆子吓破,疯了的也不在少数。阿戎眼见她这个样子,对龙心琥珀就更为担忧了。
“鸳鸯。”
“萧鸳鸯!”
“萧温!”
阿戎听到声音回头去看,见是那萧家的大人物萧绫,小字不烟。这袅袅婷婷的贵族大女连番换了样地叫她,见她不怎么理睬,神情立刻不快。她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也一起瞪着眼睛看过来。
阿戎看到后面还跟着盛装打扮的皇后,皇后身下牵着三皇子耶律淳,她于是低头伸出手掌搭在左肩,鞠躬行礼:“皇后娘娘”,起身后才又称呼:“三弟,郡主。”
寻姑看到这场面,忽然间回了神。自家的事再大,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她也赶紧行礼,又定了定心神,上前招呼他们,去拿他们脱下的外衣。
阿戎偏头见她终于正常了,悬着的心也顺了下来。那萧不烟继续说:“鸳鸯,你叔父劳苦功高,你如今也是郡主之身了,你叫我妹妹就是。”
阿戎奇了一声:“我叔父……耶律玦,劳苦功高?”
皇后这时说:“我有些乏,先去坐了。你们几个小辈慢慢聊吧。”说着把耶律淳也留了下来。耶律淳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扔有敌意。
“我父亲说了,楚国人对景国是虚与委蛇,心还是向着大齐的。如今你叔父摆下的是龙门阵,引景兵入燕都,我们的大军和楚国合围,将他们困在里面。据说啊,里面的井水都是有毒的。”
阿戎心上咯噔一声。若是她说的果真,那燕都的百姓,那些和尚,寺庙,岂不是都要被毒死吗?她说的“楚国人虚与委蛇”,难道是指慕云歇?
这下似乎能说通了,为什么佛牙是假的,他也非说是真的。阿戎想了一阵便觉头痛,她想不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越来越觉得慕云歇可怕。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不再想因为他,而令自己的脑袋痛苦。
“所以……这次的婚事,乃是作为你叔父身入险境的回报,为了让他心安将仗打好。我萧绫不是不懂事的人,你为正,我为侧,互相扶持侍奉澋哥便是。”
她走上前来,伸手轻轻触碰阿戎的肚皮:“你比我快了一步,是我慢了,不能怨你也不能怨澋哥。”
她凑近的时候,阿戎忽觉心脏跳得奇快,那龙心琥珀又变得热了起来,阿戎浑然后退,问萧不烟:“我闻到你周围有血腥味道,你是不是触碰过什么?”
萧不烟缩回手来,不解地问:“我只是与早上去野地里打猎罢了,如何?”
阿戎仔细辨认:“是狼血的味道。”
萧不烟:“林子里有狼,被我射死了。我把狼皮剥了而已。”
“只你一人碰过么?”
“这狼是我的战利品,自然只我一人碰过。我们萧氏从来不骗人。”
北方民族的贵族女子,一向也以射猎为荣耀。看她的目光里还有得意的神色,阿戎脑袋明晰起来,这时望见耶律澋正在与皇后叙话,她便冲上去将他拉到一边:“你命人豢养的头鹅,是不是喂过狼血?”
耶律澋皱着眉头:“我的确命人以狼血喂它,这样便能保持野性。我也是听景国人似乎用狼血喂养海东青,所以他们的海东青才非得又快又高。”
“但今天那只本打算用来捕鹰的海东青,是没有沾染过狼血的吧?”
耶律澋道:“那海东青是我宫里将养之物,已经很野了,必不能让它还有狼性,所以没有喂过。”
阿戎终于断定:这就是
龙心琥珀蠢蠢欲动的原因。父亲曾说,狼血洒于蛟龙身,会有烧灼的痛楚,所以他们对这种味道敏感。大兄惨死,也与狼血倾倒时激怒蛟有关。
阿戎捂着前胸对耶律澋说:“我闻到狼血便胎动,支持不住,眼下不烟妹妹狼血味道挥散不去,我……我不能再在席间了。”
萧不烟此时正走过来,听到这番话,怒意登时上了脸:“姐姐是主人,本不当走。是萧绫不是,萧绫现在就走!”
阿戎点头:“那你走也好。总归我不能和你同处一室。”
“你!你不识好歹,我今日这么低声下气,你……”她跺着脚,走了出去。她身旁的两个侍女一同跟着,此时她却又反身训斥她们:“做什么,当我真的走啊,我就是去如厕上个西间,给我在这里占着席啊!”
萧不烟还在和侍女争执,那龙心已经越来越快,此时皇上还没来,席间都是到处走动的亲眷在互相地聊天,阿戎焦急地望着,心想若是她不走,干脆自己出去便是了。
眼见此时萧不烟已经走了出去,阿戎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刚好因为太过紧张,腹部又痛了起来,她捂着肚子坐下,等到阵痛过去后,她忽然发觉。狼血的味道怎么依然还在。
阿戎心想,恐怕这大殿之内还是有人碰过狼血的,这下可不好了。阿戎捂着肚子站起身来,推开人往殿门去跑,还没跑过去时,便看见那皇帝身边的老侍从大石宰站了近来,大声报一声:“皇上到了,列位还不入座?”
阿戎继续往前走,大石宰却一把手把她拉住:“姑娘是今天的正角呢,谁走您也不能走啊。”
“我,我不舒服……”
“那也等跟皇上请了安再走。”
阿戎正想着要与他动武了,却见一身黑袍大氅,身纹青牛白马的男人走进来,正巧看见她在与大石宰拉扯,便说:“这是鸳鸯吧,你离开的时候,你叔父还好吗?”
大石宰道:“这是皇上,跪啊。”
“不必,怀有身孕还跪什么,大石宰你这也太不像话。”说着那皇帝亲自上前来将她扶住。
“皇上,我肚子疼,我要出去。”
皇帝被她这敷衍不敬的言论噎了回来,心中顿时不悦。耶律澋将她拉住道:“父皇,儿子领她下去瞧太医。”
就在这时,阿戎的胸前忽然透出一抹绿色气雾,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一名婢女而去。那是萧不烟的婢女,同她一起进来,方才萧不烟跺脚出门,还呵斥她不许跟出去。
阿戎想大叫一声“不要!”但那绿烟太快,根本就来不及阻止。阿戎看那绿色烟雾径直穿透了萧不烟的婢女,随后烟雾倏然窜回,在她的琥珀当中又重新变成了一快冰凉的死物。
那侍女几乎是在一瞬间内,化为白色的粉末和碎骨掉落在地上。但她旁边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她们好像全然没有看到。
阿戎蓦然跪下,捂着胸口瘫坐在地。
寻姑将她扶着说:“姑娘不是要下去歇着么,咱们快走吧。”
所有人看着皇帝从门前走过去,等到他走上了高座,众人举起杯盏说了一句“万岁”。”
阿戎此时摇摇头,对寻姑说:“先坐下吧……”
寻姑面色有些苍白,望了望门边,又再瞧瞧皇帝,也不好这个时候溜走。皇帝此时坐上了正中,大石宰说了声开席,所有人都各自归位,开始捡东西吃。
阿戎走入席间坐下,定定地望着已经从外面回来,开始自顾自吃东西的萧不烟。
她回来后,阿戎的琥珀没有丝毫地反应。阿戎明白过来,萧不烟对她说的话只是逞能,她一个堂堂郡主,还能亲手去碰那头死狼不成么?
萧不烟夹了几筷子,偏头道:“十五,给我拿手绢来。”
见没人应,偏头发觉少了一个侍女。随后只是淡淡地朝另外一名侍女说:“手绢给我。”
另外那侍女便给了她,像丝毫没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究竟要过多久,这群人才会发觉有一个活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死掉了?
寻姑低头问:“姑娘,您脸色这么差,真的不回去?”
阿戎对寻姑说:“你去问问那萧不烟,明明是她的侍女””
阿戎忍着腹痛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才听殿上有盘子摔碎的声音。阿戎回头望去,那端盘子的婢女从后退了几步,踢着脚下白花花的碎骨说:“这是鹅骨么,谁扔到这里来绊我?”
“姑娘,又发什么愣?”
阿戎收回神,头在殿前风里吹得昏沉,她转头望着寻姑,困倦地问道
“你不是有预测之能?告诉我,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怎么觉得……会有人多人因为我而死……”
寻姑说:“奴婢没这大能。但奴婢的侄女倒是继承了通灵之力,您要是愿意,奴婢就带您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