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沉默了一会儿,转眼望见驿站边上马棚里拴着的马。这些马身上风尘仆仆,对自己的未来毫无卜知的手段,也无掌控的能力,活脱脱是和她一样。
但如何说呢,她很明白,归野的马许并不如有主的好,餐风露宿,野兽环伺,不知何时死于何地。一匹怀孕的马,生存的能力就更弱,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诞生在苟活路上。
所以她没开口。暂且先按着暮云歇的安排,他就算有可恨之处,但不可能会不顾她肚里的孩童。阿戎收回视线看回晋王,说:“慕云歇是怎么跟你说的?”
晋王点点头,说:“此事若我叔父来说,我不会听他,女真贼子来说,我也不会听他,但那楚国人有些与众不同的气度,言之在理。这次我与你结亲,算是为我大齐争夺一时喘息,有了这一年时间,父皇便能有机会从夏国,荻荻,西域各国借兵。”
“一年?”阿戎和月梨一同叫出声来。此时哈满正呲溜呲溜地吸着热汤,他冬天里全都靠逮着喝热汤来暖身子。
三个人一同瞧了一会儿哈满,心里各自想着什么。阿戎自然想的是,他慕云歇是将她和他的孩子作为人质困在齐国,来换取他的什么大计谋。她的手握在一起,紧紧地抓着,有些颤抖。
月梨看出来她的不对劲,拿自己的手搓了搓再握住她,说:“姑娘勿要嗔怪。咱仔细想想,这一年为期,至少便是说晋王殿下娶您回去,只是个幌子。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晋王望着阿戎说:“你别怕,我已经听说你与那楚国侯的关系,知道你肚子里的这孩子是……”
阿戎偏过头去,她不想听他再说一遍孩子是慕云歇的。
晋王继续说:“还有一点,这婚事虽然本王点了头,但回去之后父皇母后还没发话,他们其实早已经给我选定了我表妹,是萧家的……”
声音说到后面变得低了些,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月梨看阿戎面上没什么表情,于是解释说:“咱们大齐除了耶律氏就属萧家了。”
晋王嗯一声:“其实大约并不能真的成婚,这也只是权宜而已。等将来借兵之后,我定当亲自送你回去。逃亡路上,我不会骗你的。”
阿戎抬头看他,晋王说到情急的时候,眉头皱着,一双眼睛很亮,好像有星子在里面闪光。他认真地望着,就等她给回一个微笑,让她定要配合。
阿戎没有说话。这做什么假的王妃,齐国什么萧家,听来乏味。她一句话也不说,想这么乖乖地顺应旁人给她命运的安排,大抵是因为她实在困惑于现在的人生了。
是不是有了孩子,人的脑子便混沌不清了?
月梨将她扶着回到马车上,等着马车重新上路了,颠来簸去地无聊时,月梨说道:“这一年功夫,其实算是争取得长了。您且看景国兵马从上京打过来用了多久?只不过半年而已,燕都离大同还远吗?若要我是景国人,这时候还不趁胜追击?给敌人活路,不等于把自己半截埋进土里吗?我在燕宫看景国人尽听侯爷的,揣摩侯爷地位无两。您是他府里的人,景国人能让他用您牵制一年,恐怕里面也有什么谋算。”说着说着她又走了神:“原先齐国人连着景人和楚人一块儿里欺负,现今他们关系这样要好,便是要将契丹绝种啊。”
阿戎听她分析这么半天,说:“你大事知道得很多。”
月梨叹一声说:“不瞒姑娘,我读过几年书,听我阿爷和叔父们常说这些东西。我阿爷是在三十年前的大祭上死的,阿爷死后,契丹人又道路以目地,让楚国人互相举报不忠,害的我全家被抄没,叔父惨死,我自小没爹,一直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但两个弟弟也被送到极北之地。前几年我多方打听,知道他们应该是都死了。我在燕宫没什么追求,本想着哪一天自己也被抓去弄死,便算了。”
她这时抬起头,眼眶里液体打转,忽然扑通地跪下:“我其实不信佛,但知道这世上有贵人,您是老天选中的人,老天爷把您送到我身边,让我见得您不死之身,这必然是有道理的。”
阿戎的心里好似有一点热流涌动。这个人和她的身世很像,都是孤苦伶仃的失家的人。
月梨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姑娘,您放心,我必定以这性命互您周全。”
阿戎的心大概是干涸久了,这时有个人说她没听过的体己话,忍不住动容。只是她仍旧不大会表达,但心里对眼前的人,可说再没像对什么人那样信任了。
走走停停也有五六天,这五六天间,她和月梨便成了姐妹似得亲近,而那晋王也时常过来照看,说些可亲的暖话。但阿戎见他越是离着大同府近,却越是不安起来。即便下车停歇时,他也不愿老老实实在车里休息或吃东西,反而不停地踱步。
月梨也在她耳边说:“目前殿下头疼的应该就是婚事。他满口答应了景国人,这若是说不动皇上,就要坏事,这婚事一坏,景国人的铁骑兵可就踏过来了。”
阿戎摇摇头,听了这么几天月梨对战事的分析,她也能发表些自己的见解了:“既然这么明朗的局面,皇帝都躲到大同了,怎么可能不答应?我看他担心的是别的事。”
月梨偏头狐疑:“那您觉得殿下是担心什么事?”
阿戎想了想:“不知道,什么萧家的女孩吧。”
月梨恍然一拍大腿:“对啊,如果萧家定好的婚事,这回却因为您毁了约定,可能会引出点麻烦。那咱们面前可能就有难办的地方了。姑娘去后听我的,咱们自保一年安稳,可不要被那些个门户引进去牵连争斗去。”
阿戎默默不语,只觉得这月梨想得也太多了。
快马加鞭地去到大同,马车在城门前缓慢下来。听着城门前是开了门,进入了热闹的城里,又走了几个时辰,马车便不让行进了。
阿戎走下马车,眼前高数十丈的宫墙显得十分崔巍,红色的顶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厚重的宫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缓缓打开,开门后,那门里是穿着华裘的一个个妇孺,为首的那个一身玄色,毛茸茸的坎肩隐去了脖颈,那妇人发胖的身材也掩盖在厚厚的裘衣下,头上不像周围的年轻人那样带着契丹人冬天里爱戴的帽子。
晋王下马车后看到那妇人,脸上的激动油然冒出来,往前快步跑了几步。对面的妇人遥遥看到他跑过来,也往前又走了几步。
但晋王又停
了下来,转身小跑到阿戎身旁,从月梨手里将她的手挪到自己的手里,低低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了。”
阿戎愣了愣,但还没有仔细想,已被他拖着手向宫门里走过去。那妇人没有再往前,似乎是回头又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话。
晋王自顾自地把她拉着往前走,这时攥得她手指生疼。她腹部此时也微微地在疼,但好在能忍着,一直随他走到那个妇人面前。
晋王这时松开她的手,向那妇人跪下:“母亲!孩子回来迟了,请母亲责怪吧。”
妇人眼角冻得通红,显然方才有泪,因又受了这么冷的风,才显出了这么红的颜色。妇人颤抖着声音说:“你快起来,能回来已经是万事大吉了,母亲还怎么能苛待你?”
但此时那妇人向旁边的阿戎看了一眼,晋王会意,见她没有跪下,赶忙稍微地拉扯她俯身了些,随后站起来说:“母后,这是我在燕都时娶的妻子,她是……她是叔父的远亲侄女。”
那妇人拒绝他的话:“耶律玦的远亲侄女?”说话时妇人望向阿戎,晋王捏了捏阿戎的手示意,阿戎只好回答:“是。”
随后那妇人嘀咕了几句契丹话,阿戎听得这是她在北边时听过的问候,意思是说:“今天牛羊如何”、“今天可好,”阿戎恰好知道契丹话中简单的句子,便生硬地答:“很好。”
晋王此时支吾说:“阿戎这几年在汉地长大的,不怎么会说,等回头儿子会教她说话的。”
那妇人用契丹话道:“你知道我和你父皇有多为你忧心,不烟有多为你忧心?你在外面却风流出个野种来,你!”
她气急败坏,抬手就想要打,所幸被后面的人拉住了。阿戎能听个半明白,却没听明白野种这句。见她面不改色,那妇人的脸都气得煞白。
那妇人瞪了片刻,忽然大喘气起来,几个她身后的妇人扶着她关切地说:“皇后娘娘可切勿动气啊,这么冷的天,有什么话请殿下回去再说吧!”
正说话间,有个妇人身前抱着的小孩儿拖了手,径直跑上来将阿戎狠狠推了一把,大声叫喊道:“你别碰我大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