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晕目眩地旋转,在半空当中飞驰而下,像一只被射中的鸟,直直栽入深不见底的水里,乌黑的水下压力巨大,她越来越觉喘不过气。
忽然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罗网,将她牢牢地套在水中不再下沉,过了片刻后,她的身子弹了起来,那罗网像弹弓一样把她抛射上水面,抛射上岸,她趴在地上看到面前站着的一双脚,穿着她没有见过的绣着华美花纹的黑色靴子。
她用尽全身力气地抬头看一看,但头仍然抬不起来,只有一丁点的余光看到他俯视的样子。他很高,他的眸子很深,他低头望着她,说不出来的让她害怕。
她是有理由害怕的。一个只在她梦中出现的人,忽然间从结冰的海水中,蛟龙的袭击下将她捞上岸来。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比父亲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如今她知道,他可以赋予她生,给她一个孩子,还能让她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你是谁?”这个问题她在梦里得到过答案,但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身份,很难让她明白他到底是谁。或者说,问“你走进我命里,究竟是要干些什么?”更为合适。
他低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深沉得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就被困在一处空谷里面,四面的墙壁都在回荡他的声音。
“你到西京之后要做什么?”
之后?她将龙筋交给齐皇,完成父亲的遗愿……她手伸到自己肚子上摸了摸,再之后,她就是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养大,等他可以拿刀枪了,便带着它去寻找蛟龙,等他到了年岁给他娶亲,将来再让他们的孩子也去屠龙……
“那和山野村妇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不就是以打猎为生的山野村妇吗?她艰难地说:“要……要有什么区别?”
他好似在笑,但言语里不大能听得出来:“帝之子孙果然都泯然众人矣。”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还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让我承受祭坛上万箭穿心的痛苦?”
“对你来说,这样叫痛苦?你好好想想你曾经杀过的蛟龙,他们的痛苦,你再想想你自己被蛟龙所伤的痛苦,你的父兄,你的母亲,你的祖辈……哪一个不比今日更痛苦?于你皮肉无伤,于你寿命无减,何曾叫做痛苦?”
阿戎抓了抓胸前那块跳动的地方,她也知道身上的痛苦并不足让她难受的,而如今难受的是因为那块跳动的地方,像蛆虫咬噬一样疼。可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不明白她的疼的。
停顿了许久,他也许是察觉到她神情变得和方才不一样了。他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俯下了身,她觉得他离她很近,能感觉道他温热的呼吸。他的声音变得很近,但却很低:“等你清醒的时候,就会发现这日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什么意思……”
他伸出双臂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扶着她站定,让她注视着他的双眸,随后说:“我活得比常人要更久些,看得也多些。浮生一日,四海一书,我当浮生都是故事,浮生当我也如是。”
“现在的你和过去的我毫无不同。尊父辈和尊祖宗,只为一个命途而活,我倦了,想试试别的活法。而你就是我新的活法。”
他将阿戎的一只手放在他胸口,让她感受那种胸口的起伏,随后又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腹部,让她抚摸着他们的结晶,随后说:“我们的孩子,我总要给他备点礼物。”
地面忽然间颠簸起来,阿戎的耳朵里传来马蹄声,她奋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那燕宫中的婢女月梨,见她醒了,那月梨跪下来说:“您可算醒了,侯爷说得果然没错。”
阿戎喃喃:“侯爷,慕云歇?他说什么?”
月梨回道:“侯爷说,您睡两个时辰便会醒了,他还给您肚子上放了一个小暖炉,还命我给您盖上厚被子。”
阿戎支撑起身体,望向四周,才发觉这马车竟然如此宽敞,里面的布置便如她昨天住过的那个寝宫一样,各处的帘子和她身上的被子摸上去都翻着透亮的颜色,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面料,但却能感觉到舒服至极,是没法说清的好东西。
“侯爷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时过于期,他就会来找您,叫您最近没见他时不要记恨他,等过了这一程,您便能见得他这么做是有深意了。”
阿戎身上犹能感受那种疼,她不想去揣测慕云歇的所谓“深意”,她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过了一会儿觉察出了什么,靠在后面摸着暖炉,盯着月梨问:“现在是去往西京?
月梨跪在地上往她面前靠了靠,仰头望着她:“咱们的确是去大同府。”
阿戎继续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梨说:“祭祀台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奴婢也不是瞎子。他们说您是佛母托身,现世来了,奴婢……奴婢就觉得应当跟着您。”
阿戎盯着她眼睛没有眨:“大祭上那些不想归顺景国的人,都怎么样了?”
月梨说:“这也正是奴婢能跟着您的原因。您这马车外面都是当时站出来的人,大家都横了一条心准备死了,但没想到那景国的明王说话算数,派了车马送咱们去大同。且不说我们,连晋王也放了,晋王就在前面那辆马车,那马车制式和您这辆是一样的。”
阿戎这些时日学得很快,听她说马车制式一样,就知道里面有点耐人寻味的地方。
“哦,对了,奴婢还想跟您说一件事。”她凑近了说:“奴婢今日也好奇,祭祀殿上没见侯爷,却在被景国人赶着我们一群人往马车走时,远远看见侯爷立在这辆马车旁边等着,我走过来他便说您在这车上,命我好生伺候您。看侯爷对您,好似是情谊极深的。”
阿戎皱了皱眉,并不想听她说慕云歇的事,但她也不习惯去阻止别人。那月梨就继续说:“奴婢其实想说的……有些复杂,您慢慢听。昨日侯爷送来衣裳,吩咐说您挑哪件,就能决定了您今天出城的方式。您昨日挑的这件白衣裳,佛经上说就是佛母穿的模样,这奴婢是知道的;而那时旁边还端着正红的,奴婢当时看出来是齐国王妃的大婚服,因为以前奴婢在燕宫就是伺候王妃的。现在看到晋王在咱们车前头,奴婢揣度,您昨日要是选了正红的衣裳,可能就有一场强加的婚事了。”
“什么?”阿戎直起身,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慕云歇的每一招,不是让她要身伤,便是要让她心伤?身怀他的孩子却不能让他有丝毫怜惜?
怜惜……阿戎忽然领悟。这不是她应该有的情绪,她儇氏族人怎么能向他人祈求怜惜?她着相了。
“那其他颜色的又是什么?”
月梨摇摇头:“单看出一件蓝色是楚人的衣裳,也是富贵人家穿的。其他便不知了。”
“楚国富贵人家……”她心里想到了一种答案,但又立即打破,结果却听月梨点了出来:“侯爷是楚国的云中侯,那您要选蓝色是不是就等于答应当侯爷府里的人了?”
或许他真的留了一个选择给他自己,也给她。可是这么选她就没法离开燕都,也并不是阿戎想要的结果。但至少,她有这么一丝的理由去冲淡他的可恶,让她心里对她自己说,他曾经是给过她选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但这种给出选择的方式,本身也是种可恶的行径。
月梨忽然“咦”了一声,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看了看。那箱子也是慕云歇送来的衣服箱子,月梨翻了翻里面后抬头说:“奇怪,那另外四件衣裳也都送过来了。”
晚上马车停在驿站,阿戎走下来,月梨立刻为她披上大氅。站了片刻,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戎!阿戎!”
阿戎看过去,是哈满。看到他一张憨憨的脸,阿戎心里有了暖意,赶忙跑过去拉着他,柔声道:“没想到你也跟来了,寺里有吃有喝又暖和,不好吗?”
哈满笑着喘气,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那也没有跟着阿戎好,非绝回寺里来收拾行李,我说把我也收拾走吧!他就把我带来了。”
阿戎这时才想起了僧人们,赶忙问:“那非绝人呢?”
她朝远处望去,车队后面有一个走过来的身影,面上略带着羞涩的笑容,年纪轻轻便有俊俏的面孔,却可惜是个和尚。
“佛牙……”
“安顿好了,一进大同拜过皇上,给金像开了封,我就去五台山了。”
他不知为何,并不看她的眼睛,反而盯着她的裙角。盯了一会儿,他便急忙又说:“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陪着你了。”说罢就匆匆走开了。
哈满摸着后脑:“他能有什么事啊,天天就是抱着一堆破烂成金片子的佛像睡觉,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把佛像当大姑娘了。”
阿戎摸摸他的头,跟他一起坐下来吃饭。月梨却是个精明人,对着哈满打趣说:“说不定他是在想着大姑娘呢,只不过他这样这样,这样这样。”月梨手指着脑门,又比划个双手合十。哈满想了想,拍手道:“笑他是和尚。”
一路上无趣,也只能看他们这样自娱自乐了。
正说话间,那晋王走了过来,阿戎的方桌就坐了三面,还有一面空着,晋王坐下后,月梨想张罗着给他点饭,他却说:“路上本王便不吃了,只喝点水便是。”
月梨问:“晋王殿下是吃不惯这种乡下食吧?”
晋王道:“倒不是不能吃……只是本王吃相不好看,从不在旁人面前吃饭,我已命人将鸡肉做好送到我马车上了。”
月梨笑问:“那晋王殿下过来坐是……”
“是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晋王笑靥明朗,俊美模样,亮亮的眼睛朝着阿戎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