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睡到晌午时,阿戎才朦朦胧胧地醒了。她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各处遮着帘,看起来仍像晚上似的。昨晚侍奉她的婢女看她醒了,就马上把盆子端来,另外一个将巾子湿了,要为她擦脸。
阿戎自己拿下来,囫囵擦赶紧站起来。后面已经又站着一个端着衣裳的婢女等着了。带将昨晚她挑的那件白衣裳给她穿上,婢女们才去开了妆台前的一扇小窗,因为是冬天,只开了一点缝透进光来。这当口又有伺候妆容的过来请她坐下,梳头的还另有一个,两人让她在铜镜前面坐下,开始给她往头上挂很重的金饰。这样来来去去的就有六个人,其中指挥的是昨日话多年稍长的一位,阿戎听别人称呼她为月梨。
见婢女为她穿戴,初时还想拒绝,但看到那高如锥的顶时,却忽然想起大和尚那尊小佛母金像来。她被寺民扮成佛母化身时,没有这种劳什子头饰,而此刻给她戴上,便像一个活脱脱的天竺人使得。她本身的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就和寻常的民女有差别,但只是平时疏于打理,又满身血腥味道,不大得人凑前观看罢了。此时那为她妆容的婢女仍然为她上的是佛面状,长眉涂出来的时候,就已有她是活脱脱得从那佛像里面走出来一样。阿戎不得不佩服这婢女的鬼斧神工。
按照习俗,这十五日的祭祀大典,是日日都要游街的。昨天既然没走成,他们便还要依俗理让她带着化妆成千佛的百姓们游街。若说昨日这祭祀大典还只是寺庙主办,今日就变成官办了——而且还是换了个朝廷。
阿戎揣度,这是景国入主了燕都,要来一点动作告知百姓,那么第一件事从佛事上入手,把祭祀办得更盛大,算是安定民心的举动?她对这些东西不慎了解,只是进了燕京看得多了,在周遭人的脸上,话里都知道了不少。
打扮停当,外面侍卫敲了敲门。里面的婢女开了门,那侍卫问:“都好了吗?时辰可要到了。”
月梨过去答:“都按吩咐弄好了。”
那侍卫嗯了一声,忽然觉得妆台前处有光照耀,晃了一晃眼。梳头的婢女向他喊说:“我们要起身了。”
那侍卫便将寝殿的大门敞开来。阿戎从席上站起,脚上没有穿鞋子。不过佛妆似乎就是不穿鞋子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只是那白裙曳地,需要婢女从后面托起,阿戎向前走一步,差些被裙摆绊倒。
月梨说:“姑娘您走路时可不要看脚下,那是会跌倒的。您只要深吸一口气,记住身量时刻挺拔,眼睛望着前方,便如那皇上那殿下一样,就当着底下的人都是灌木丛子就行了。”
阿戎于是依她说的深吸一口,将下巴微微扬起,挺直了腰身。那经验老道的婢女说:“凡事只要不怕便没那么容易做错,即便是做错了,只要透出一种坚韧来,旁人便不会认为这错是您犯的。”
阿戎听了她的话走出去几步,果然只要走得步履自信,便不会错了脚步,那裙摆也就自然跟紧了步伐。待得走出寝宫大门的时候,外面已是正午。太阳抬头即是,正正将光亮洒下,她微微地挡了挡眼睛。
“啊……”周遭婢女们皆发出惊呼,那月梨原本扶着她出来,也颤颤巍巍后退几步,看着她便如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寝宫前也有台阶,虽然不如正殿前面的陡峭,但阿戎还是向下望了望。底下停了一抬轿辇,众人躬身把她请上去,恭敬的表情就好像尊贵王亲一样。
阿戎不明所以,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慕云歇答应了要将她和那些僧人都平安地送出去,那她对于他的安排就不会有疑惑。
等到轿辇门开,月梨站在她身前将她搀扶出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高于人顶的大理石祭坛之上。这处不是之前展出佛牙的祭台,她朝后忘记,见后面下面的人群密密麻麻,一颗颗脑袋好似剥剩下头上半个皮的桂圆,如此多的桂圆仰着头颅看着她,口中半张,目光中透露出惊讶和敬畏。
阿戎在这种围观的奇怪眼神当中看过去,看到在北边低处的有一幢殿宇,牌匾上写着“大祀殿”,这时她收回目光,才发觉下面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底下所穿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底和花纹,料子也比在城里的百姓们穿得更好,似乎全都是齐国的官员。
“明王已经叫所有燕都的契丹官员全部在下面站着,看这阵势,与三十年前的大祭如出一辙啊。”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大祀殿前的圜丘,当时契丹人刚把幽州夺下来,就把在燕都的楚官圈召集在这里,当时契丹人让那不归顺的往前走一步,走出来的,全都拖到宰牲亭杀了。这事就叫‘大祭’。如今……”
“那我在站在这里是什么意义?”阿戎问她。
“奴婢也猜不出来。当时听人说大祭用的是契丹祖上信奉的师巫,在祭坛上跳大绳。如今是用佛母……”
阿戎想起刚才她看自己的神情,现在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也都是这样的神情,阿戎问她:“为什么他们这么看着我?”
月梨说:“这衣裳不是寻常衣裳,寝殿上太暗,照不出这华彩,但是您走出来,这件衣裳便吸了天光,散出一圈一圈的晕,奴婢是近了看还无太大感受,但下面的人站得那么远,这圜丘本就高,光洒下来看不清您面貌,但却看那一圈一圈光晕金灿灿的晃眼,就好像佛祖现世,佛光普照一样!”
此时大祀殿响起钟声,从南面空旷的石阶传上来,声音震震不止。侍卫把月梨从她身边拉下去,祭坛上只剩下了阿戎一个人。待得片刻,天上骤然降下瓢泼大雨,冷雨撒在下面人群的头顶,阿戎望着眼前的雨,但却惊觉没有一滴滴在她的身上。她仰头看去,那雨水在她的头顶画了一个钟型罩,将她安安稳稳地罩在了里面。
祭坛下是守着的僧人,此时已经又开始齐声诵经了。但是官员们,显然已经被这天降的“指示”吓怕了。阿戎不安地看着下面一个个对着自己的惊恐目光,只觉得自己确然是被利用作了一种神迹,她忽然想到,会否这些想要制造神迹的人,会真的拿刀柄在自己的身上开刀,然后证明给下面的人看?
忽然一阵齐刷刷的拉弓之声响起,那声音是从大祀殿前传来的。她这时望去,才发觉大祀殿前空旷的地上已经站了一拍整整齐齐的景国兵士,那些兵士手中拿着弩,在长官的命令声下,一齐朝天上射箭,阿戎望着这整齐的箭在天空交
汇成为一簇,向着她的方向射过来。
箭支像狂风暴雨一样骤然落下,扎进她的身体各处,更多的是滚落地上。阿戎身上瞬时剧痛,跪倒在地上。她的眼神向下望去,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看一场真正的祭祀,他们已经了解,他们自己也会是这场祭祀中的牺牲品,所以他们并没有人逃走,大叫,只是静静地,惊恐地,一动不动地瞧着。
她的腹部一阵剧痛,她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像拔出吸在身上的水蛭,而此时大祀殿前的弩兵又一次拉弓待射,这箭雨分明是想将她剁成刀子。地上已经血迹斑斑,阿戎在口中用哨音呼唤起来,她仰头看着天空,渐渐地听到鸦雀鸣叫的声音,待到□□齐发上天空的那刻,天空中忽然飞出成千上万只鸦雀,在她的头顶盘旋成黑压压的龙卷,紧接着是中箭的群鸟一只只从天空向着祭坛之下掉落,不一会儿就铺在了祭坛上。而鸦雀组成的龙卷却并没有消退,随着她的低声呢喃,鸦雀将她围成了一个移动的圆筒。
此时殿下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跟随僧人称颂起佛的功德来。那一阵阵声音传到阿戎的耳朵里,让今日的苦楚全部化为了对这种声音的厌恶。她的身子越来越弱,口哨声渐渐挺下。那鸦群失去了指挥,渐渐地四散而去。
这时,那景国明王站了出来,在大祀殿前的弩兵之后站在高阶上,后面跟着耶律玦。阿戎气喘吁吁地跌在地上,听到大祀殿前的士兵替那明王传话:“佛母有灵,以化身为众生祈福,替你们受万箭穿心之罪,洗清你们的杀戮孽障。上天有好生之得,既然你们的罪业已除,那么愿意为我大景效力的自可留下,不愿的,便由你们信奉的佛母,一道带同你们前去大同,继续为你们那齐国的昏君贼子尽忠吧。”
阿戎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站了出来。果然好似月梨说的,是一场“盛大的祭祀”,会否就在这些站起的人走出去的时候,那弓箭手就会将他们全部杀死?
阿戎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很快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