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我……”
“儇戎。”
阿戎见他果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眼里也有不可名状的兴奋透出来。
“
就在两人相望之际,宫里的工匠也很快就被带来了。工匠是个汉人的模样,穿着大齐的官服,跪在下面胳膊撑着地面不稳,似乎是在哆嗦。耶律玦先是向明王说:“殿下,此人曾在汴梁为楚宫中为官,归降后在燕宫主管修缮,对玉石最为钻研,整个燕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懂玉石的人。”
见明王点头,旁边的侍卫就将沉香木盒里的佛牙拿出去给那人看。耶律玦对地上跪着的人说:“你且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佛牙?”
问一个看石头的工匠是否懂得人身上遗留下来的东西,那人听着也脑袋冒烟。那人说:“天竺之玉石小人不曾亲见过,但据书册上的描述……”他的头上冒着虚汗,抬眼望见耶律玦盯着他,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回答。从他的这处来看,现在的燕都是景国的了,但耶律玦这齐国留守还好端端在这里站着,想必景国人对他也不会怎么样,若他还是在燕都为官,自己的小命也仍旧归于他手。仔细看这一小块的佛牙,旁人容易忽略的东西,他忽略不了。这石头是打磨过的,只要是打磨过的东西,一定留下了匠人的痕迹,那必然不是佛牙了。他打定了主意,回答道:“色泽相近,硬度也佳,但佛牙比金玉坚实乃是定论,小人觉得……这确实不是刚玉。”
他看色泽不通透,知道是近刚玉的杂质次品。不是刚玉是真的,是不是佛牙那就不是他所专的门类了。
阿戎在旁听见此话,一眼向非觉望过去。想想这刚玉的说法也是他从大和尚口里听出来的,断不可能他故意骗她。他也无法知道她会跳出来告诉景国人啊。
她再一眼望耶律玦,他脸上松一口气,嘴角藏不住因此逃过一劫的雀跃之情。阿戎有慕云歇站在她的身前,好似有人撑腰地壮起胆子继续说:“这个人他看不懂佛牙,需得请见多识广的佛门人士来鉴定。”
明王哈哈笑一声,道:“若论见多识广,就不必局限佛门人士。在座能称得上见多识广者,非云中侯莫属了。”
阿戎一听放松下来,仰头望着眼前的人,慕云歇对她的眼神没变,但却低头一笑,回答道:“留守大人以齐国王贵之身投诚而来,佛牙如此重大之事,自然不会有假。”
阿戎面上僵硬起来,睁大了盯着眼前的人。
明王拿起旁边侍卫端着的酒杯站起来:“都站着做什么?两位高僧也一同入座,今日本王也想好好听听这佛牙之典故。”
阿戎忽然觉得胸闷,压抑之气变成浑身的阵痛。这孩子还这么小,连形都没有,便又在肚子里闹她了。
慕云歇扶着她当着众人的面走出去,阿戎虽然不解他为什么反驳自己,将她置于险地,还搬弄事实真相,但在他握住他手的时候,仍然心上抽搐了一下,如此没有挣脱他。待得出了殿呼吸得上新鲜空气,阿戎坐在石阶上,闷声不响地喘息。
慕云歇站在她身旁,低头道:“你是为了什么,想将他拆穿?”
阿戎抿了抿下唇,想到保全在非觉手里的真佛牙。这些她不能对他说实话说。“是为了私心……”
“这便是了,我也是为了私心。”
阿戎心里想说,此人杀人害命,应当死相丑陋,而不是被人供奉上酒桌像现在一样快活。但慕云歇这一句“私心”她便明白过来。
在高楼城墙之下,他们浩浩荡荡的大军走入城池,一路坦途地进入宫殿,都是耶律玦的功劳。送给景国人佛牙是锦上添花,即便不送,他的投诚也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景国人为了让更多齐国将领投诚,也就对他装聋作哑,断不会因此就诛杀功臣。而佛牙是古人身上的东西,这可不像刚玉那样好鉴别,又有哪个人知道哪个是真?阿戎也不能断定她偷出来的就是真的,她也只是相信大和尚罢了。
此时她明晰了初心,不过是要让这些和尚活着与她一起到西京罢了。到得西京她找到皇帝,递上龙筋,那些和尚也能完成护送佛牙的使命,算是对得起大和尚了。原本她站出来说话,是为了让她和非觉等人能活着出燕都,而现在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容易了。眼下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站在一起,许也能帮他们出燕都的。
她有了精神,蹭地站起身盯着他问:“我想出城,你能不能帮我?”
慕云歇皱一皱眉,向殿前的台阶下面望去。燕都殿前台阶很高,站在上面确有睥睨之感。阿戎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不知道他这停顿时的喘息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
慕云歇点点头,安置她跟着下人去休息。随后便又回到殿上。阿戎知道他是答应了,她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不会食言。她在他点头之后,也已说了要带同真寂寺的僧人们一起走,他亦是点头作答。那燕宫的女婢身后站了两个景兵,一起将她送去一座巨大的寝宫。
这寝宫似是皇帝驾临所用之处,无论从外面看上去那红墙琉璃瓦,还是里面的木器装饰,还有熏香帘帷等一应华丽无比。宫人和侍卫带她进去后,里面又有五个宫人显然已经听了命令,一人手里准备出来一套厚重华丽的衣裙。宝蓝霞纹、正红金线凤凰纹一路看下去,最后一个手里端着的白色。不知为什么,那白色衣裳在烛光下仿佛有种熠熠生辉之感。阿戎仔细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些衣裳都是给我穿的?”
一名宫人道:“云中侯有吩咐,听说您明日要出城远赴大同府,一路将风尘仆仆,想到此间心有不忍,就挑了些衣服请您选一件明日穿的。”
阿戎想了想:“我身上穿的还能穿,这些太华丽的东西,我不想穿。”
那宫人回说:“云中侯特地让奴婢告诉您,您选的这件衣服,和明日他选哪种办法送您出城,是有关系的。”
阿戎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又将各式衣裳看了一遍,选了白色的。
那端着白色衣裳的宫人踌躇地说:“您不选一件明亮些吗?”
阿戎道:“这件最明亮。”
宫人愣了一愣,拍拍脑袋:“奴婢方才想岔了,奴婢想起齐国原先是不让穿白的,现在可能没这样的规矩……”
那侍卫道:“除却皇上外,无人可穿白。你这件衣裳果真是云中侯
让送过来的?”
宫人:“是云中侯吩咐下来的。”
侍卫:“这里面衣裳颜色都为王贵才能用的颜色,云中侯确是这样吩咐?”
宫人不解,猜测道:“那云中侯是楚国使者,是否不大懂得服制?”
侍卫不耐烦地怒道:“就问你是不是云中侯亲自送来?”
宫人被他吼得一惊慌,衣裳都差点掉下去,连忙说:“这里每件衣裳都是云中侯亲自将衣裳递给奴婢们手上的。”
侍卫听她这么说,也不再继续问,只说:“既是云中侯亲自准备,便无什么服制问题。”
这宫人已经有四十余岁,在燕宫中待了不少年份,恪守规矩,眼下却有点乱了。她此时仍然不大明白这其中根源,只觉得不能穿的衣裳为什么偏要让眼前这个乡下女子穿?一眼看上去,虽然这女子的五官美貌,但始终是个野丫头,此时让这丫头住这样的寝宫,又让她穿这种白色,眼见是故意地犯皇帝的忌讳。这丫头什么都不懂,提醒她便也不知道换,不过……不过这些个颜色穿哪个都是死罪,也就无所谓她如何选了。
宫人明白这一点后,待她挑选后便离得远了些。几个宫人在外面互相小声交谈,阿戎也无暇顾及她们说什么想什么,只想让肚子里的孩子和她一同歇息歇息。
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她说道不愿意,想要自己洗,但那些宫人又说:“您要是不让咱们伺候,那外面的景兵会惩罚咱们。”
她也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但仍旧不愿意怀疑慕云歇的做法。她知道他并不是她能猜透的。到了很晚的时候,仿佛睡梦之中一样,他熟悉的身影立在她床头。他的眸子此时又看不清了,她呓语道:“能再见你,真好。”
那人握住她的手,在她身侧睡下,环抱住她。阿戎那一夜睡的很香,她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又暖和的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