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她站在这燕都宫城的深处,面前站着少时梦里的人,他在前面金龙宝座前站着,看那景国明王坐上去。
齐国皇帝每年有巡游四方的传统,所以才有了这五京。北地严寒,燕都是个暖和的地方,且旧时是汉人之地城池房屋完备,市井繁华,比上京严寒大帐要舒服得多,因此齐国皇帝历来在此停留久些,行宫也就造得比东京更好。这也无怪乎这明王会对这里的皇座更感兴趣些。
明王说:“本王先给皇帝陛下探一探温度。”
耶律玦笑答:“那明王须得给皇上先捂热了。”
慕云歇立在一旁无话,眼神时而向后瞟过来,与阿戎对上时略微露出一点笑容,忽而对皇座上的人说了几句女真话。
那明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殿外此时由人传报,过一会儿那圆福寺首座和云觉寺的西亭一起走进来,两人手里各端着一个沉香木盒。阿戎顿时便明白,这是耶律玦命令他们两个来献宝了。
明王吩咐身旁,过一会儿便端上两个火盆。阿戎知道这明王是个明白人,他是断不会随便听信的。且不说他拿了佛牙也是借花献佛献给皇上,若皇上查验出来这是假的,还怎当?
佛牙是通体洁白不惧火不惧锻之物,其中西亭亲眼看到定光佛牙是从火里拿出来的,众目睽睽之下,见到的人数以百计,这景国的元帅要以火烧佛牙,他在来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猜测,所以并没太大的惊讶。他心中还是有把握的。
圆福寺首座却无把握。他亲自看守佛牙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想要将佛牙放在火中查验过,那如果当年放入千佛塔的就是赝品呢?他心里忐忑,反而两腿发虚,抖动得厉害。
等那两盒佛牙在火上烧了半个时辰毫无损坏之后,西亭露出一丝笑容,首座则以袖擦了擦脑门的大汗。
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后,忽然听得明王说:“拿那陨铁造的长门斧来砸!”
“啊?”两人的心再次揪到了嗓子眼。再来一轮,几乎要了这两个老头的命。
阿戎的手指紧了一紧。大和尚生前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了吗?
一旁守着的非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吧,师父有这样预料。那是天竺的白刚玉,砸是砸不烂的。”
阿戎却不是如此想。若佛牙被当作是真的,那景国明王定然会就此信任了耶律玦。方才耶律玦吵嚷着要将她的头砍下,如若明王允了,她和这些僧人都会无路可逃了!
阿戎站出身来,突然大声地说:“这些佛牙都不是真的。那不过是刚硬的石头罢了!”
殿上所以人都吃了一惊,西亭伸出手指,想要说一个“你”字,但却被耶律玦抢了先:“你这贱女口出狂言,佛牙有三寺护持,大真寂寺方丈以生命保住佛牙,且佛牙以火中完好断定为真,根本就不可能为假。”随后转身向那明王一躬身:“路上之时曾与您说过,此贱女非凡胎乃具妖性,刀刃砍伤却绝无伤口,必是恶鬼投身绝不能留,小人以为应当立即将她头颅砍下!”
阿戎上前一步指着他:“是你指示我做化身佛母,为你盗取佛牙,”她扬起头望着明王:“耶律玦以天竺白刚玉混充佛牙,其罪当诛,上面的郎主可以叫懂得玉石的匠人查验。”
明王立刻再次吩咐下人去找石匠,此间免不了继续审问。
耶律玦心思细密,知道她既然敢请人来验查,就明白她话十有*是真的,此时他便立刻跪下,当做廉颇道:“属下有罪,属下一片赤诚热血,只盼望能将宝物献给大景,却未能在献宝前查验真假,皆因太相信佛寺住持之缘故。但现今佛牙既然有假,属下恳请殿下给予时间彻查此事,若查不出佛牙下落,再任凭殿下处置!”
这下他耶律玦为自己找了台阶,如
表面承担下来,却实际是为自己开脱,争取了时间。
明王陷入沉思。慕云歇对他低语几句,从大殿之上皇座之旁向着前面迈出来几步,盯着阶下阿戎慢慢走下来,解下身后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唇齿微张,旁若无人:“又有许久不见你了。”
阿戎喉咙抖了抖,望着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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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北边的扑鷰水,以前靺鞨人叫做忽汗海的地方,夏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水势涨得奇高。
她和父兄盯着琥珀中的小龙心脏。那小龙的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它是感知到了附近到同类。
守到了夜里冷得发抖,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雪下着下着,将她的头发裹挟成了一大盘冰碴子,但很奇怪的是再没了风。她仰起头,看着一片一片的雪垂直地从天上飘下来,落在睫毛上。
她也不知道仰了多久的头,直到看见有条白幡飞过去了。她想起前日里水边有一户人家死了娘,那白幡挂在地头,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
可是不对……她感受不到一丝风。那白幡往越来越高的地方飘,高到成了一个小白点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站在船边对她说:“你能射中吗?”
阿戎瞧着这个站在水面上的人。今夜里这么冷,许是水面结冰了。许是船冻在了水里,又许是船就在岸边上,她不记得了。
她想张嘴回答,但嘴巴已经冻得张不开,声音也像老妇一样嘶哑地发不出来。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弓箭对准了天上的白点射了出去。
以往父兄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于她来说听话是本能的反应。那弓箭带着天上的白幡一起掉入了水中,溅起一小骨朵的水花。
她又望向这个陌生人,就像做完了事的奴仆,马上盯着主家等着他给她下达新的命令。她这时才开始观察眼前的人。
这个人眉目深远,黑夜里看不出模样。只觉得他颀长,肩膀宽阔,穿着像样的干净的男人衣袍,衣袍是水何澹澹的颜色。
“你帮了我的忙。我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你愿不愿意?”
阿戎直觉里没有拒绝。她一向也是不忤逆父兄的。她从船里爬出来,站在镜子一样的水面上,倒也没有觉得太神奇。那个男人比她高两个头,她刚刚能够到他的前胸。男人问她:“你多大了?”
“十三了。”
男人嘴巴微微张开,笑着朝远方看了一眼,继续说:“我以前见过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从很高的地方像那条白色的螭一样掉下来,拍打进水里。我从极
极深的水底将它抱起来,抱在怀里就像一团杂乱的青荇。”
阿戎觉得奇怪,“这就是你说的秘密吗?”
男人自顾自地继续说:“水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缠住你,让你不得游走。平日里你躲着它,但是有时水里很冷,你会想躲在尾藻里取暖。”
阿戎答:“你说的那是鱼。”
“水上一瞬之间就结成了厚厚的冰。我那时受了极重的伤,没什么能力再将它送出冰面上去。有人环伺在外,总觉得这一仗是他会赢了。”
“那孩子身子越来越冷,我就将一团团的尾藻包裹着它,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它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也没有死去。”
“世上还有不死的人?”她不由得睁大瞳孔。
阿戎跟着他走出去很远,直到走到那白幡落下的地方,这块水面已经结成了透明的冰,不知道为何冰中发出幽幽的绿色,那白幡一样的东西此刻变成一滩疲软的水兽,很像父兄口中说的龙,但并没有角。
“它死了,它的血是绿色的,血渗出来的时候被冻住了。”
阿戎觉得这块冻住它的冰很像父亲手上的小龙心脏,只是方才跟着男人走的时候没带出来,否则可以拿起来对比瞧瞧。
“它的角在很久之前被锯掉了,是被他自己还是旁人就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是为了躲我。”
阿戎低下头摸着透明发绿的冰面:“那它……是龙吗?”
“龙?哈哈,”男人低头笑笑,头一次借着月光低下头,让她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种难以捉摸却又有些戏谑的眼神,他继续说:“这世上只有一龙,伏于尘渊潮海,眼观浮生混沌……其实他挺寂寞的。”
此时寒雪裹挟风暴而来,阿戎身上哆嗦,瘦弱的身骨将要被吹走,只得靠着下盘功夫牢牢地将把身子依靠双脚抓在冰面上,嗓音颤颤:“我冷……我必须要回船上了。”
“你再陪我一会儿吧。这螭将死的时候,天色总会有些异怪,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对眼前的狂风大雪毫无感受,但声音却颇有无奈之感。他说话间,将背上毛皮拿下来,裹在她身上。
但刺骨的寒冷好似穿透了毛皮,阿戎双唇惨白地说:“我……我还是冷……”
“冷就别睡了,过来。”大兄的声音突然响起,阿戎打了一个激灵。她从靠岸的船上醒来,父兄生着火坐在一个小火堆旁,火堆外面立着几块父亲从旁人家借来的几块粘土砖,阻挡风势用的。大兄脸上因为太冷也没什么笑容,趁着火锅哈出一口凉气说:“你睡着舒服了,我们守到后半夜时龙心跳得厉害,倒以为今晚捞着了,却不想风雪一大,什么东西都没出水。”
阿戎摸一摸自己的后背,干瘪瘪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