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燕都的景兵为先头铁骑。这铁骑兵便是景国攻打齐国屡战屡胜的法宝。为首是一个身披厚重狐裘的景兵将领,他右侧稍稍靠后的是耶律玦,左侧也有一人,但却被耶律玦挡住,阿戎瞧不清楚。
阿戎将佛面装从脸上抠下大半,以免被人认出来。将头顶盘发和装饰一应去掉,散发披在脑后。从那大典祭坛上换掉的两颗佛牙,不知道过多久他们才会发现不同。一般来讲,如若不仔细去辨认,那白色光滑石子也已能以假乱真,除非有人觉察有异,用火烧的办法。真佛舍利不怕火吻,但他们得有这个胆子吗?老和尚这一招虽然险,但只要他们出了城,想追上就难了。可若是出不了城……寺里的和尚们不敢烧,耶律玦和景国头领也会烧的。
那释迦摩尼的两颗佛牙舍利,到现在仍旧握在阿戎的手里。她只觉得握着佛牙舍利的手心烧灼,就好像石灰一样在手心的汗湿里发起热。
耶律玦的目光朝道路两旁扫了过来,以阿戎的脾性,从来不会躲着谁的视线,但非绝在旁握住她的手说:“切莫让他瞧见我们,佛牙不保我们也难逃一死。”
阿戎这才低下头来。
“跪——”景兵在侧鸣锣大喊,百姓们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非绝拉着阿戎跪下,只见那耶律玦仍旧将马掉头,向着路边人群几步走近,对着那前面几丈处人群里说:“晋王殿下是贵客,怎么能给本府行跪礼?”
晋王身着贵族衣饰,头冠鲜亮显明,日光下熠熠生辉。他这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道:“哼。原来这就是你叫本王来的目的,是想将本王作为质子讨好景国。”
耶律玦命亲兵把晋王双手系上绳扣,请到了马上,让人拉着他进了队伍。随后他一边随着队伍继续缓步前行,一边向着所有人道:“本府为保护全城百姓免于战争流离之祸,虽有负于耶律氏,却实是为了燕都繁华存续,各人安居其业。”话锋一转,“晋王此话就枉顾了咱们叔侄情谊了。此次只将殿下当做使者,便如慕侯爷为楚国使者一样。慕侯爷是礼佛之人,一听说燕都有佛牙大典,便兼程赶来祝贺。”他伸出手掌指向站在景国狐裘铁骑右侧的男子,阿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骏马上坐着冷峻艳美的男子,此时听他废话连篇,眼神一摆,便与阿戎交汇在一处。他那海上冰面一样的面容,裂开嘴边一条缝,若有似无地一笑。
阿戎的心通通直跳,她认出了,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慕云歇?”阿戎自言自语一声,声音很小,但大概是常人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便见那人偏头过来。与之一起偏头的还有那狐裘将领,狐疑地在人群中定位是谁在叫楚使的名字。
阿戎看到是他,一颗心脏通通直跳,甩掉非绝的手站起来。人群中除了晋王,就是她最突兀,她眼睛里盯着她深深切切想见的这个男人,他已经占满了她的眼睛,眼前什么铁骑兵,什么耶律玦,跪着的这些人全都不存在。这样望了一会儿,她心上忽然不安。她腹中孩子必须是儇氏的子孙,如若眼前这个男人因她怀有他的孩子,而如凡俗一样,要将它当做他的孩子,姓他的姓氏而无视她的家族……她终于明白父兄在她小时候为什么会对她的冷淡,那是因为她是女人。
她的一只脚本想迈出去,奔到他的面前,可现在却抬不起来。最好只这最后一次纵容自己,以后她再也不见他了,那就没有这些烦恼。
非绝纳闷地抬头瞧着她,又转头去看她目光所及,同时也与她四目相对的那高头大马上的楚国人。这楚国男人的脸上透出高深莫测的寒意,举手投足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轻佻。他正望着阿戎,他这个轻佻是对阿戎的。
阿戎难道认识这个楚国人?可他身上穿着上好的丝绸,头冠为隼皮镶嵌玉璧,就如同皇帝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亲近,根本就不是阿戎能够认识的人。
这个思虑间,耶律玦忽然发令:“赶快将这妖女拿下。”跟随他的几个亲兵正要下马,就听慕云歇说:“妖女?”
亲兵的腿又在马上多放了一会儿。
耶律玦解释道:“此女身上被砍伤后毫无伤口,与和尚私通怀孕,入狱后又害死刑官越狱逃跑。据说只有用刀将她身首异处,她才会死,者不是妖是什么?”
“怀孕?”那慕云歇低声一句兀自沉吟,不久又自笑一声。
耶律玦手里已经招过一个亲兵道:“多派些人,直接割下她脑袋拿来。”
“方才云觉寺来报说,她是今日护送佛牙所选的佛母化身,祭祀大典有一十五日,这十五日巡街后千佛化身都要回到寺庙后诵祈福,接受观仰,若是砍杀她,那不是大不敬了?卑职们便将她送回寺庙守着,等大典结束了再行抓捕她。”说罢便将马驱策离开了队伍,在阿戎面前下来道:“你跑到城门根儿上,是想看大军入城,还是寻思着逃跑?”
阿戎仰面看他说:“是听说铁骑兵入城,正好在路上折过来看一眼。”
“今天里大军入城后就会将城门全数关闭,你若是当能出去,便是做梦了。”
阿戎此时握住非绝的手,将那手心里温热的两粒佛牙舍利传给他。她的目标实在太大,这些人也皆是为她来,如果被他们夺取,那老和尚在天之灵定要痛心了。这若是一小队兵,她硬闯也算能出得去,可景国大兵浩浩荡荡万余人,她又是个随时会晕倒疼痛的孕妇,实在是没法任性而为。大和尚的嘱托里还有那佛母金身,里面也有佛牙舍利。舍利对和尚来说,就如龙筋对她的意义一般深重,她也不能舍掉里面藏有定光佛牙的佛母金身。
非绝感受到她递过来的两颗佛牙舍利,脸上犹豫不决。他是个连半点功夫都不会的小僧人,真能如师父的愿望把舍利带出去吗?
亲兵跟在阿戎的身后,看着她往寺庙走。他们对她忌惮,所以一个个将砍刀放在身前。即便她不听话,将她砍下的四肢拿走她也就是个人彘,不死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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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狐裘正往前走着,耳朵从后面听闻他们说的话,转头一问:“你说有个女子金刚不死之身,为佛母转世?”
耶律玦内心一禀。他与亲兵说话用的是契丹话,没想到这景国人能听懂大半,只是意思有差。他正想解释,将领右边的慕云歇却笑着叹息一口气,用女真话道:“大元帅,她是我与你提过的人。”
那将领又说:“就是那个让你把
持不住的女子……这倒是很有意思,十年前你到部落中来时,我送给你多少女人,没一个你看得上的。我认识你这十年你都未曾婚配也不沾荤腥,三个月前我通信与你邀你出山,你还没碰过女人,这路途之中却忽然间就转了性子,我是明白了,你是怪物,你也喜欢怪物。”
慕云歇道:“她方才那神情,是不想到我身边来。耶律玦说她怀孕了,这孩子是我的。”
那将领耸耸肩:“她不想在你身边享福便不想,孩子却是要夺回来的。”
慕云歇笑一声,不置可否。
耶律玦不明所以,只能岔开话题用汉话说:“大元帅,这条路走下去就是燕都宫殿。”
这慕云歇曾经来他府上与他用契丹话交流,商讨投诚景国的事宜,如今亲眼见他连景国话他也全通。他那时候也纳闷,虽然说慕云歇以楚国使者的身份出入燕都比景国人出入方便,但景国派出这样的人和他劝降,他还是惊讶的。随后他便让人去查他的底细,发现他不仅在楚为侯,在景国还与皇帝围拜把子兄弟,出入牵手同行,更据说皇帝酒醉时,说是要给他封个王爵,他却提议若要封王爵,就等他先把大同奉上。耶律玦初时不肯与他合约,但听他将自己在皇廷的遭遇和耻辱一一细说过来,若是景兵大军压境,以燕京城的军力室万万没法抵抗,而他又多次向齐皇粉饰太平,军力调动已来不及。他若是不降,以以前陷害昭怀太子的罪过,也赚不得皇廷什么名声。投诚大臣从上京往下数,比比皆是。燕都本来就汉人多,即便是齐国的平民,也多半为自己安危苟且,谁想打仗呢?他要是投诚了,百姓还爱戴些,在景国也自当继续做他的大官。在利益分析上面,这慕云歇算是没有多说,却每个字都刺痛他这内心的神经。
而这景国大元帅,也是景国皇帝的叔叔,景国□□的儿子,封的是个明王,他自己还称自己是个现世明王。这“明王”的名号就是因为他表面上最爱礼佛,府里还有他小妾造的佛堂。一个杀人如麻的战场上的刽子手,竟然给封一个“明王”,在他看来封为阎王还差不多。然而这次燕都的兵不血刃,可给明王多了条“少造杀业,造福黎民”的功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