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赶着车带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圆通和尚回到云觉寺。因今日的祭祀大典,包围在云觉寺外的兵士走了多半,寺里这些日子平安无事,兵士们松懈下来。直到阿戎驾车狂奔而入,他们躲闪开来,才又追了上去。
寺院内已经停放着做好的马拉彩车,彩车后跟随者邑社来的那些贴着黄面佛装、化作千佛的巡街打扮的百来号寺民。院落本就不大,此时满满当当挤着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人。
因无佛牙可巡,邑社寺民不住地喧哗,有些男人已叫嚣起来,声称被骗,便要与寺内长老理论。西亭方丈已打算将彩车运送佛母金像去代佛牙走这一遭。
非绝抱着从上京带出的佛母金像,刚刚放置在花车之上。忽然间空气中裹挟一阵疾风,非绝回头望见驴车飞奔而来骤然停住,驴前蹄抬起,仿若马踏飞燕。
阿戎从车上跳下大喊:“药师在哪里?”转瞬已被寺民僧众团团围住。
非绝挤进人群,望见师父躺于驴车上艰难地呼吸,他握住师父的手,望着他包扎起的喉咙和上身衣襟满布的血水,哽咽地唤一声:“师父……他们竟这么对您……”
“莫哭……今日是佛牙盛会,我这一身已要面见我师,虽然无颜面,却也不得不给他一个交代……你低下头来。”
他低声耳语几句,便大声喘气。这样一喘,口中血便塞满。此时药师已来到,吩咐非绝:“你快帮我将这脖颈的布拆开一看。”
吩咐了两次,抬头却见非绝愣怔不语,眼里带着大惊之意,药师道:“你到底还要救你师父不救?”
非绝回过神来。急忙拆开那裹布,才望见里面溃烂的血肉。“师父!”四名圆通大师的亲徒当即跪下大哭起来,众真寂寺随行僧人亦颜面而泣。
阿戎紧锁着眉问:“究竟有救没有?”
药师诊过之后:“回天乏术了。”
“大和尚,是不是我救迟了?”
“时机正好,哪里是你的错?记住我所说的,今日是佛典,你需得做佛母化身,持佛牙巡街,接受百姓朝拜。”他说完剧烈喘息一阵,焦急地望向非绝:“还不按我说的,快讲我火化?快将我火化……”话因未落,人已经长逝。僧人嚎哭,众寺民在旁也都动容落泪。国寺*师死于囚牢,更添王朝将没的没落之感。众人都知道他是进了黑狱才死的,心中对于留守平日的剥削与苛扣涌上心头,悲从中来,化为愤怒。原先非绝和阿戎被污蔑有苟且的事情,随着药师对非绝的检验,已经断定了他的童子之身,这谎言不攻自破已经引起民愤,大和尚也是因为想搭救阿戎而入狱惨死。很快便有人将那“眼见为实”的刘氏从人群中拖出来,有殴打者,有辱骂者。
非绝在这乱中,已经和师兄们从寺内柴房和树丛抱来了木头和杂草。他们将驴车的驴解下,在驴车里师父的身边和身下堆满了柴草。
□□而圆寂,是佛家传统。众人双手合十跪地悼念经文,声声梵音集体发出,大过洪钟鸣鼓。
火势将灭后,非绝对阿戎说道:“师父方才悄悄告诉我。八颗假佛牙舍利他吞如胃里,八颗真佛牙融于佛母金身之中。那佛母金身需得在圣上面前由圣上亲启,乃是王道。师父身体里的假佛牙,就是今天展出的定光佛牙。若不如此,耶律玦不会相信这便是佛牙舍利。这是师父的计策。你不怕伤,便不怕火,只能由你帮我从那火中将舍利取出。佛祖舍利皎如明月,洁白光滑,不怕火炼,就如你一般……”
这最后几个字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带出来的。阿戎望他一眼,他迅疾将眼神抽开。
阿戎问道:“大和尚要我今日做佛母,是何意思?”
“今日佛典,游街众人扮作千佛前往圆福寺千佛塔去,做出千佛动作,显示为千佛化身,护佑燕都民众。这是燕都佛事巡街时的传统。”
阿戎点一点头,走上前去步入火中。
众人惊呼一声。待得片刻,先是一抹焦黑身影从火中站起,缓步而下,随后焦黑身影从头顶慢慢复原出白嫩的皮肤。
药师望见她肌肤露出,眼疾手快地将自己拿出的白色长布为她披上,道:“女子不能将身示外人。”
药师是楚国人,见她的模样和谈吐举止,颇像先民王贵,不由得心生怜惜。而她能够浴火而出,在众人眼中都仿佛神灵一般,这一时间鸦雀无声。
见阿戎手捧八颗白色石子站了出来,非绝向前一步,将八颗白色石子接过,放于沉香木盒之中,对寺民说:“我师父将定光佛牙舍利交托给我,接受众生拜谒。定光佛曾对释迦尊说“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师父佛学造诣如此高深,定也是在历尽无量劫数,登往大道。”
“师父曾早有言,阿戎今日为佛母化身。”听闻这话后,寺民中带佛装稠液的便拿刷子为阿戎上黄面佛装,为她穿起佛母白衣。待她坐上彩车,僧人们围在彩车边上,千佛妆容的寺民跟在彩车后面。驾车的非绝赶着拉着彩车的白马,缓缓驶出云觉寺。
彩车驶入闹市,人声沸腾。前方锣响开道,锣两声,僧人喊一声:“化身准提佛母护持定光佛牙舍利为众生减除业障——化身千佛护持定光佛牙舍利为众生增寿添福——”
向来化身佛母在佛典巡街里,都为皇亲公主担任。巡游大殿,最突出的就是这彩车上的女人。此时的阿戎佛装盘坐,身后放着佛母金像,身前捧着手掌大小的沉香木盒,接受万民的朝拜。颂咒之声阵阵,她俯视着他们,看到他们眼中崇拜的神情。
彩车越来越接近祭坛。祭坛最中间已经坐着九名燕都最有名的*师,坛下中间的金色五茎莲华上放置着释迦摩尼佛牙舍利的沉香木盒,那是圆福寺拿出的珍宝。
等前方报说定光佛牙将到时,坛下站出一命蓝衣玉冠的年轻男子。他缓步走过来,颇有王贵风范,在彩车前做一个双手合十的模样,走近了抬头望她:“你是何人?”
“三世诸佛之母。”
“本王问的是何人化身为佛母?”
非绝想起原先耶律玦说过,晋王会从西京过来查看大典情况。晋王是圣上的亲儿子,此次也定是派来接佛牙回去的。他心中生了希望,鞠躬道:“这位想必是晋王。我们是从真寂寺来,护送定光佛牙前去西京的……”他待要再说,已经发觉不对劲。如果耶律玦忌惮他,怎么还敢让他来监督这佛牙盛典,自己反而
不来呢?他难道为了抢佛牙,连晋王的威严都要冒犯吗?
只是接下来的话,就让人琢磨不透了。那晋王仰着头带着笑,看起来有年轻人的清澈。他说了一句话:“姑娘扮的佛母,是本王见过最美的佛母。”
非绝心道,阿戎脸上那黄面佛装涂得那么浓,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她美的?非绝朝着身后的阿戎望去,乍一眼不觉什么,但望得时间长了,才发觉她本来那样面容淡漠却有悲悯的模样,也是极似菩萨宝相的。
释迦摩尼的佛牙舍利比定光佛牙要罕见,千佛塔中只有两颗,此处展出的也是那两颗。沉香木盒放在金制五茎莲华上,散发出久远的古着味道。阿戎不敢有负大和尚的嘱托,她走下彩车走上祭坛,在诵经之中将假的定光佛牙木盒放在一边,随后用袖子把五茎莲华故意往前一推,又一接,这动作之间,原先木盒中的两颗佛牙已经调换。杀蛟练出来的快手,有一天竟然用在偷盗上,这她也没有想到。
她将佛牙藏在手心里,正要往台下彩车走时,又忽然被那晋王拦住。
“姑娘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阿戎要走,他有跟上,“姑娘随我护送佛牙回西京如何?”
这晋王太轻佻,又是个俊朗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阿戎不理会他,径直坐上那彩车。
彩车按照预定往云觉寺的方向回去,但在中途却绕路向城门去。越接近城门,僧人的心中就越紧张。阿戎也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将要过城门时,忽然听得城外山海呼啸一般的人声。那声音像是几千几万人同时发出的,众人加快步伐,在城门前却听得齐整快速的奔跑声,走到城门前时,几十年大齐燕都的城门大敞,城外尘土飞扬,几万景国兵马在耶律玦和景国首领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进燕都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