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在此后的每天里,都会来对老和尚施虐。狱卒其实对这刑官的施暴也司空见惯,但上头的确交代过要好生对待这两个犯人,他并不知道这刑官为何仍然会对老和尚动用各种刑罚。上头的政策一向是高深莫测的。
白月一日已经到来,那老和尚还不松口。刑官也不能整死他,在他脖颈如今扎进的真刺已逾五根,一一避开喉管。老和尚也明白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是要保住他的命的。原先说好的白月一日,他必须供出定光佛牙,到如今已是白月一日,他们不过是使得手段又变了,重了而已。那黑衣刑官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老和尚便越是镇定和微笑,他知道耶律玦焦躁了。
他挺身躺在自己时干时潮的血泊里,转头向阿戎道:“你知道留守大人为何想要这几粒小小的佛牙吗?”
阿戎只是看着他。他自然知道她是不懂这些的,于是告诉她:“人心充满怖畏,留守大人他是大齐皇亲,姓氏耶律,原先为王,却因牵连进当年的昭怀太子冤杀案,被先帝削去王爵,官南面殿前都点检。成了南面林牙,就代表着掌不了什么大权了。如今的圣上是谁?是先帝嫡孙,昭怀太子的长子。当年的冤案举国哀恸,身为人子的圣上自然犹记,他这叔叔虽然勾连不大,但给贼人提供过便利,所以又被贬出了上京。”
“佛牙有甚用处?无论齐景、西夏、楚国,远至天竺各国,为争夺佛祖佛牙舍利的战争从来就无止息过。佛国之地,举世皆尊,没有佛牙的君王,意味着不得佛祖的认可,不得众生的信服。现在景国从黑水起兵,一路奇袭拿下上京、东京、中京,下一个便是燕都。他耶律玦在本朝不得意,现在是想靠着给景国贡献佛牙,昭显他投诚的决心。老衲……深受皇恩,此回是度不过这个坎了。”
大和尚阳面笑着深咳了两声,每一咳都喷出少许血来。他继续说:“今日已是释迦尊佛牙祭祀大典,圆福寺将千佛塔地宫之中的释迦尊佛牙请出,放置于坛上供人参拜十五日。耶律玦的城外兵马应是在关前侯着,城内的重兵也都把守祭坛护持佛牙,城门许还能蒙混出通路来。
“你从这里出去,回到云觉寺,说你手中已有定光佛牙,他们便会为你涂妆,将你装作护送佛牙的佛母化身坐于彩车五茎莲花之上开启游/行。游/行路线由云觉寺到城中圆福寺,在祭坛停留片刻,放置佛牙后,便会再从圆福寺回到云觉寺。到时我真寂寺的僧人会抬着彩车在周围护持。你要还老衲的恩报,便只有一项。彩车五茎莲花驶上祭坛时,请你放置假的定光佛牙于释迦尊佛牙沉香盒旁,并将释迦尊的佛牙沉香盒换成备好的假盒。”
“换好之后,按照游/行的线路,我僧人将会护着彩车驶向云觉寺。云觉寺下已是近郊,离城门不远,僧人会借口绕行逃向城门。在城门前免不了会有一场厮杀,你不用管他们,只消将拉着彩车的马匹身后绳索砍断,带着两佛佛牙,直奔西京,务必交到皇上手中。为何先前让你一忍再忍,便是因这时机不到,我知道你有一万种方法从这里逃出去,但只是因为还欠着老衲恩报,才能留下你。若你早出去了,耶律玦等必会警觉,那老衲所想这一切办法,也就无法奏效……”
见她低头沉思,他道:“许是复杂了些。这些安排已经一应交代非绝,你回云觉寺时,他会帮你。如此为难你,绝不是老衲的本意。只因你是不死之身,此事才能有成功的可能。虽千难万险,希望阿戎不要推辞。”
阿戎问:“那大和尚?”
圆通和尚从他脖颈拉出一根长针,随后道:“休管老衲。老衲已经到了传灯之时。此身罪孽深重,一护不住国寺,二护不住佛牙。如今只能依托天意。”说罢他用针刺喉管,刹那间双眼圆睁,张嘴仰天抽搐起来。这一刺只是接近喉管,却没有刺破,可也伤了脉,开始往那针眼外涌血。
阿戎仰头望一望漆黑的牢顶。父祖无所不能,却没能在天下间留下自己的席位;以屠龙为业,却只能屠杀蛟腹中毫无意识的幼婴。儇氏的血脉传至现在凋零得只剩她一人,可见父祖并非无所不能,人也不可能万岁长生。
“听了这么些天的故事,佛也不过是人而已。佛祖涅槃了?他只是死了。放下屠刀不会立地成佛。放下屠刀,只会成为尸体。死后去了哪里,这世上无人关心,活着能到哪里,才是他们忌惮的。老和尚你若是死了,便算咱们一笔勾销,教你不能死得其所。”
狱卒巡牢时发现圆通和尚倒在地上,喉头插着断气针浑身大哆嗦,吓得赶忙要飞奔去上报。那刑官本就没走,此时刚刚整治了老和尚,正和狱卒一同喝酒。这时才审完后两杯下肚,犯人已经丧命,他拦住正要上报的狱卒:“等你去了他也死了,他是自己死的,你看见了,那针不是本官扎的!”
狱卒指着他鼻子道:“上头说不能让他死,你却将他弄死了,不说是你,难道还说是我?”
其他的狱卒也聚拢过来,纷纷站在自己同僚身边。刑官手段他们多见,都是父母生养,佛国信徒,如此毒辣他们早已看不惯。此番要冤枉人他们可是不许的。有个人还是奔了出去,刑官眼见大事不好,转头瞧见阿戎便惶急道:“你看见本官根本没动他,是他自己寻思的,是也不是?”
阿戎盯着他回答:“是。”
那刑官大笑道:“你们听见了没,老和尚的相好都如此说!”
阿戎继续道:“但我对留守大人可不会这么说。”
刑官倏然止住笑,那些个狱卒露出几声嘲讽。“都回去干活了。”那狱卒吩咐各人分散开来。
刑官胸口起伏似是吐息不畅,跑到桌前拿了纸笔甩到阿戎面前:“‘圆通和尚自弑而亡,’,你在此写下。”
阿戎道:“我两臂栓着,如何写字?”
狱卒道:“你傻不傻,这女人不识字,是骗你给她解开镣铐。”
“只消放开一只手,又能如何?”那刑官将钥匙打开套在她右手手腕带刺的那铁环,阿戎甩了甩胳膊,接过刑官递来的笔,半吊着身在纸的上方悬空一阵,眉头皱起,不知在思索什么。
“果真不会写字?”那刑官提高声调,眼睛瞪出了血丝。
阿戎抿了抿唇,提笔运劲,在纸上以古金篆文写下透入纸背的三个字。这刑官认得汉字便难能可贵,几千年前的古体根本见也没见过,此时看她写了三个如数十个蝌蚪爬一样的东西,便道:“你这写
写的是什么东西?”
那在背后看热闹的狱卒将她写着的东西拿来一看,便脱口大笑:“便早说了此女不识字,只是玩弄你。不过这张纸,我也要上呈给留守大人,教他知道你是如何刑讯的。”说罢便差人将字条送去,让他向留守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那刑官怒不可遏,伸手便向着阿戎一拳抡过来。阿戎一手自由,接住他的拳头向外翻转,便听咔啦一声,他的手臂已被她转折。”
“啊……”刑官疼得抱臂跪下,便如给她磕头行礼一般。阿戎道:“你且抬头。”
她的右手握住仍被镣铐铁链所拴住的左手,使劲一捏,左手骨节脱断成一滩软泥,她捏细了从镣铐中脱出来。随后她轻轻抚摸过去,不过片刻,便又恢复灵活如常!
刑官看得愣住,意外却又算不上。他已经验证过她不伤的肌肤,确然她能够自愈。可这自断手骨脱离镣铐……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
她诡然一笑,一手指头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将双脚如法捏断,从那脚扣中解放出来。在他的身后,狱卒已然惊吓地腿软跌在地上,撑着双手望过来。
阿戎将刑官翻倒在地,以他的长刀刺进他的身体扎进地面。随后抽出他所用的鞭子,鞭打他道:“你滚不滚?”
数声之下,那刑官已经血肉模糊。大和尚在旁边的牢房虚弱地喘息,阿戎听到,知道他没死,终于松一口气,赶忙将插在他身体的刀□□。血喷涌如柱,但阿戎知道血如何喷便不会溅到她身上,力度恰到好处,溅洒出去,洒了那狱卒一脸。
阿戎砍断牢门锁链,将他脖颈的针刺一一□□,随后将衣裳撕扯成条给他绑起。她抱起大和尚走出牢房,后面怕或不怕她的狱卒已经站成了一排,她走几步,他们便退几步,有的还尿湿了裤子。如此齐国怎能不亡呢?
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来,谁也不敢近她的身。她抱着大和尚赤脚从街上走过,扒下路边拴着的一辆驴车,将和尚放在车上,往云觉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