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氏走了,圆通大和尚叹息一口气,转头来看着她。她看上去呆呆坐着,目光却如炬,那表情就像有些心中藏着许多苦重的人,在选择离开、死别、或造下孽业前的那种淡然、坚决、少言寡语一样。这种人心中有大主意,常人已经很难去更改、打动,谁也不知道在未来某一时刻,他们会消失,会闯下弥天大祸,会成就一方霸主。那么眼前这个看似普通,身怀六甲,得到长生的女子,内心的*又会是什么?
他已经修佛三十余年,真的是无欲无念了吗?他有。他追随博文光知的佛学大家,他几十年如一日沐浴在华严光火下,得到一份真迹也如痴如醉,视作举世瑰宝;他时常有私心,有自己喜爱的和厌恶的人情世故,他也为首座位置呕心沥血。想当初一心向佛时为的是出世,但在上京、皇宫、国寺的这些年,却又背心入世。有言:背心即为背佛,仔细想想,他也愕然。
这黑狱之中难见光影,容易使人想入非非。他囫囵吞枣想了半天,用禅定的方式将自己冷静下来。思过佛理,他还是向着隔壁牢房的阿戎劝慰宽解,希望她少造一些祸业。诚然在黑狱里是做不了什么的,但谁知明天的命途?她身怀异能,不可能埋没在茫茫尘世,总归是要超脱出去,做出什么事来。希望不是鬼神事,大恶事啊。
“因果结下孽业,世上大多的事情,不放下,就是冤冤相报。我们常言:立地成佛。恶的欲念不除,人心无道可得安啊。”
阿戎转头看着他道:“大和尚的意思阿戎明白。但阿戎也懂,在世上的人都是靠信奉着什么而活着,有些原旨不能违背,违背便会被驱逐。天下有法,佛有法,我也是尊我族人传续这几千年的法。如果只有佛,佛没有法,那也不成书不成文,不成院不成寺,不成今日的规模。大和尚说是不是?”
圆通听她说法,于是问:“你知佛法?”
“阿戎不懂。”
“佛法六名:善说、现报、无时、能将、来尝、智者自知。善说:以实说法;现报:朝闻夕得;无时:风雨无阻;能将:正行解脱;来尝:自己证悟;智者自知:慧则信解。”
“又说什么是佛,什么是法?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直指人心者,犹当逊其奇特。即念念佛,即念成佛,历劫修证者,益宜挹其高风。如时雨之润物,如大海之纳川。九界众生离是门,上不能圆成佛道。十方诸佛舍此法,下不能普利群萌。[1]”
“你也瞧见,老衲与众僧出逃,只带了一尊佛母像。有言:佛以法为师,佛从法生,法是佛母。[2]”
说了这些后,瞧见阿戎虽然听得认真,但知道她也是似懂非懂,他说的这些,其实一般每天读经学法的僧人也未必能参明,所以这最后一句“法是佛母”将佛法神化,借佛母无边功德来代表,让她简单明了知道就好了。其实给她说这些东西,于他是浅显的,但在犹疑时候,诸法的解释最正人心。他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与自己当年的开坛说法都一样,教学相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狱卒来送了饭食。狱卒将那两碗泔水伸长了胳膊端过来,丢进去,说了声:“一日就供这么点,一顿吃饱了可没下顿。”
圆通大和尚斜睨一眼,大声吵闹道:“这老衲是绝对不吃的。若饭食是如此,那老衲就当不吃了。老衲能扛个半日扛不了一日两日,便就饿死了为好,大家皆大欢喜,松一口气。”
狱卒当然听过上头吩咐,这个大和尚手里有宝贝,是绝对不能死的。不用说死了,伤了磕了碰了,舌头肿了嘴瘸了,上头必会把责任推给他。这个犯人是留守大人的犯人,要是留守大人随便说几个字,他人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脑袋上。只好将自己晚上供过来的饭食给他供过去。想着和尚也不吃肉糜,他自己就着肉糜吃了半碗糠饭,把剩下的填成平的给他送了过去。
“就你毛病多!”狱卒恶狠狠地说一句,将那泔水碗收回来给狱里别的熟识犯人加餐去了。大和尚等他走了,拖着手上铁链将那碗小心翼翼地推到旁边的牢房,对阿戎说:“你吃这个。肚里的孩子若吃了那泔水,恐要遭殃。”
阿戎方才一句看到他向狱卒讨要饭食,而当发现他是给自己和胎儿求的,眼眶也有一丝发热。她举起那泔水的碗吃了几口,放下来,露出些微的笑容:“我和孩儿不骄矜,我没出生前,母亲也是风餐露宿的,我和我兄长们都生得很壮。”
她明白大和尚因为她下狱,本来就年老体弱,又一路上逃命奔波,担惊受怕的,比不得自己。她将饭碗推回去,心里也想说句什么来劝他吃,但是也说不出口。
圆通和尚最懂人心,知道她是不肯吃的。于是自己吃了几口,称说:“绝不是老衲不愿吃,常日里国寺是吃粟麦的,与皇宫用度也同。还是你吃。”他又推过去,一碗饭推来推去,谁也不吃。又过不知道多久,阿戎睡醒,看见饭碗仍然在地上,那狱卒已经过来说了一次要收碗。
圆通和尚已经入定,阿戎见他这么坚决,自己要是不吃,他还真的要绝食了。只好端起来吃了下去。
狱卒也是个明眼人,看懂了这里面的牵连,下次就让多送一碗饭,分给他们两人一人一碗。
圆通和尚闲暇时,不忘给她讲讲佛祖故事。阿戎也百无聊赖,听一些,多半也觉得有趣。
圆通和尚讲说:“定光佛出生时,一切身边光明如灯。夕时释迦尊为善慧童子时,取至珍五茎莲花献给定光佛,后来无量劫数时,他见定光佛赤脚走在污水里,便以自己的头发铺路让佛行走。定光佛祖便对释迦尊说:‘汝于来世,当得作佛’。”
类似故事讲了许多,于他便是在传道。夕时定光佛传灯于释迦尊,释迦尊又传灯于弥勒,佛法存续就在于遍布天下和世代人心之中。
阿戎没有他这么泰然。耶律玦要他将佛牙在祭祀大典上拿出来,否则一寺僧人都会殒命。
黑狱的时间过得尤其的慢。阿戎正睡着时,头上忽然被浇下一盆凉水。凉水激醒之后,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串布卷,一眼就能知道那布卷里面都是各种暗刑的器具。阿戎挑了挑眉,那人估计看不懂她只是嘲笑罢了。她的身体能够迅速愈合如初,疼痛的感知虽然强烈,对她来说却从来都不少有。什么刑罚她都是能忍受的。那人果然给她试了几次之后,就知道如论怎么样,她都是一副不吭不省,毫无波澜的面容,他也兴味
味索然。转头去看了看旁边此时正在故意大声念经的老和尚,便如蚊子蛐蛐一般绕在耳边不休,不由得怒从中来,让狱卒给他开了老和尚的房门。
“老和尚,你念经是什么意思,是不知斤两要挑战本官?本官是奉命给罪人以刑罚,做得也是大善事,你休得以为菩萨不保佑?本官名字便是观音奴,最懂得菩萨需要什么,但比懂得菩萨更懂的,就是叫人服帖。”
他将他的布卷打开,拿出百枚细针,插于他的五脏、脖颈、□□。随后拿出两根直钉,分别贯穿他两手手掌,又插入到大腿之中,便如固定凳子腿一般,让他双手不能动弹支撑身体。“你就给我在这牢里滚一百圈,你会死吗?你不会死。你会活吗?你要说出佛牙藏在哪里,才能活。这点道理能不能明白?”
圆通和尚只是念经,在最疼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会凄惨无比。此时那黑衣人从背后拿出鞭刺,一鞭子一鞭子狠狠打在他身上,道:“你滚不滚?”
圆通和尚很快皮开肉绽,他这时已经疼得快要昏死,心想那针刺刺进身体里,是不如鞭子疼的。他开始在地上滚。
随着缓慢地滚动,他下身一根一根针刺入脖颈和脏腑,他抽搐着滚动,口中喃喃不休:
“善男子,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相续演说,不可穷尽!若欲成就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何等为十……”
他滚动稍慢,那人便道:“滚不滚?你滚不滚?”
“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
“你滚不滚!”鞭子又是抽下,那些针眼是越来越深,血从各处流出,将地上布下一道道的血水。
阿戎的锁链此时已经颤抖不止。她如兽一般向前扑,想挣脱锁链,一门心思一试再试。但那锁链坚固务必,过不得片刻,她的手脚也被那镣铐上面的暗刺划伤。
圆通和尚大声道:“不到时候!凡事果报得宜,你莫冲动,你需忍耐,我死不了,时候到了,我就让你还报!你顺着吧……顺着……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