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子二十五人,十四人分封得姓,帝之宗有儇国。儇氏先祖尊巫、御鬼、屠龙,因帝以龙为图腾,儇氏背之杀龙,后来便藏于世人找不到的深山远古,从此族内相互结合,不与外人所通,而且始终一夫一妻,只为保住血脉纯粹。儇人相信,只有保持血脉的纯净,先祖师巫之力才能亘古流传不息。但若是与外人通婚,便会让族外之人掌握有帝血中的巫术,进而窥探固守几千年的隐秘。
古时巫玉为尊,传到后来帝之子民转巫玉兵器为青铜兵器,有巫力的古方国从此因血统流失渐渐凋零。族人外流之后,通婚再所难免。阿戎记得父亲所说,儇氏从古有训,嫡系佩戴由帝分封方国是所制作的氏巫玉牌,以正血统。有氏巫玉牌的为儇国王脉,必须以继承祖训为志。
东周之后列国争锋,焚书坑儒文字尽毁,战争所至流离失所,当年古方国一一零散。儇氏不再为人所知,也无典籍可查,下传千年,儇字意义变为慧黠、媚诈,不知就是否和族人外流之后入世使用一些血脉里存有的巫力有关了。
她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亲对于祖先的崇拜、对于祖先教义的推崇。每个人都要熟知祖宗的一切,熟知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天地神物巫语鬼话,他们并没什么超乎寻常的力量,却也从无惧怕的东西。
原本父亲是固执地以长子为尊的。她的大兄继承父亲的氏巫玉牌,却早早就死在蛟口中。到了后来几个兄长都死了,父亲才发现她身体自愈的返祖巫力,这才将她看做儇氏嫡系血脉的继承人。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育三个兄长后,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后来怀着她时就开始一阵一阵剧烈地腹痛。怀孕不久,母亲就卧床不起,很快渐渐地失去了意识。但她在母亲的腹中渐渐成熟,到了羊水破裂的时候,母亲无法用力去生育,父亲一连找了许多接生婆和师巫,都说除了留子去母外就毫无办法。父亲狠心用破开蛟腹的长锥破开了母亲的肚皮,将她带了出来。
父亲那时一定是失望的。她在出生时就记住了父亲看她的眼神。一个女孩,葬送了他的爱人,破坏了母亲的魂灵的孩子,将她永远留在沉寂之中。大兄曾经说过,是你杀死了母亲。母亲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孩子。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很少会理她。父兄们渔猎时,她就快快地撒开小腿跟在他们身后,仔细地学习眼神、动作、姿势、方法,父兄睡觉的时候,就照着他们的叉戟自己做,一块铁天天磨,好不容易才磨成钝锥。三个兄长用父亲的小龙心脏做成的琥珀去寻找大江湖海中的蛟龙踪迹时,她也在一旁看着他们,学着他们念一样咒,去唤醒琥珀里面那沉睡的小龙心脏。
父兄们下江的时候,将琥珀放在岸边让她看着,等到他们四个走后,她偷偷地拿起那颗小龙心脏,摸上去,琥珀光滑透亮,她的指头轻轻地抚摸着,琥珀竟然越来越热,她觉得奇怪,仔细去瞧着,那小龙的心脏忽然跳了一跳。
她在江边大声叫着:“阿爹,阿兄!”
没有人理会她,她捧着那刻心脏,它越跳越快,快到与她的脉搏差不多时,就变得有规律了起来。
那次她足足等了一夜。江上狂风大作,吸龙卷从江心滑上岸,农田及农舍全部都飞了起来。可她没事,她捧着那刻温热的琥珀心脏,听着在琥珀中发出的心跳声。她恍惚觉得,这琥珀已经是一个生命体。
父亲和二兄三兄回来时浑身是血,颓然地倒在岸上。二兄的腿泡在水里,时来的浪会将他转回去。她拼了命地跑去父亲倒下的岸边,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
“这蛟太顽强,大兄已经给它开了膛破了肚,但愣是被它脑袋回旋过来一口吞进去,带着他沉进了江底。我分明看见,那肚里的鳞片是龙鳞,开了膛,这小龙定会死了。”
二兄断了一条腿,再也不能渔猎了。父亲背着他继续行走,每到夜时,二兄就会同三兄偷偷走在外面对着月亮哭。他们没能救得了大兄,父亲又不让当面哭。
阿戎已经忘了怎么哭。阿兄们哭时,父亲都会扇他们大耳光子说:“不许哭,哭是没用的,哭只会让你软弱。儇氏人走到今天,王脉的人心中只有使命、挚爱、恩报和仇恨,使命让你知道祖先的志向,挚爱是让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恩报让你知道你是因何才活着,而仇恨,是要让伤害我们的人明白,若是削弱我祖先的志向,带给我失去心爱的痛苦,阻止我们的恩报,那他的现在和以后,他的子孙和全族,都将会成为儇氏人刀口的猎物。”这句话只有她记得,二兄与三兄却总是不记在心里,他们话多,总是偷偷哭泣,他们不爱她,也不尊重父亲,那样的下场始终会来到,她明白,她也心恸,她静静地将痛苦带给那些让她失去亲人的蛟龙,报复他们,完成使命。
她记得父亲最后给她戴上玉牌时曾说:“王脉不存,儇氏则不存。你虽然继承了祖先的身体,你也要知道,祖先也是会死的,所以你要好好保护你自己。”她是儇氏嫡脉的最后一人,生下这个孩子,王脉就能够得到传承。现在她于自己的一切都异常地清醒。她的使命是将龙筋给了齐国皇帝,完成父亲的遗志,从齐国皇帝那里拿回属于父亲的东西。她的挚爱是她腹中的胎儿,还有她梦中的男人。她的仇人,是伤害她和她胎儿的人:刘氏和耶律玦。等这一切都结束,她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孩儿生下来,好好地抚养它长大成人,像自己一样坚强,像自己一样明白生于人世的意义,像自己一样爱人和恨人,帮助和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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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戎坐在黑狱垫着地面的枯草上,将往事翻了一遍。旁边的牢门被打开,狱卒将圆通大和尚推了进来。他和她一样,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
圆通和尚见了她,关切地问一句:“身子可好,胎儿可好?”
她点点头:“谢谢大和尚搭救。”她抬头望着他那老态龙钟又疲惫不堪的姿态,他坐在草垛上,还哈哈一笑,对她说:“有草,暖和些,待遇还不错。”
这时候已经入夜,狱里晚上不点灯,阿戎听到大和尚很快打起了鼾声。她心里知道她已经承了大和尚太多的恩惠,如今他又要用耶律玦想得到的宝物,换取了她们的性命,以儇氏的恩报说法,她会尽力去完成他的愿望。
第二天一早,狱卒忽然过来道:“阿戎,有人来看你。”
阿戎抬眼,哈满扑在木栏上高兴地唤她:“我给你带吃的了,吃了他们
就会把你放出去!”
哈满向后看去,这时候又走过来一个人。阿戎见竟是那刘氏。刘氏一脸歉疚和无奈,手里带着饭篮子,蹲下来放到地上,拿出热腾腾的一碗粥饭。里面是很好的稻谷和菜、肉糜煮成的粥,比她家里平常吃的糠粟要好得多。
她将肉粥和汤勺递上来,道:“我仔细想了想,这事是对你不起,一下子让你和非绝师父两个人受了这样的苦楚,往后你们就算能活着,恐怕也难在人前立足。我知道黑狱里面饭都是从泔水里面舀出来的,这怎么能给人吃?我特地做了这碗粥,你喝了它,我这就去给你求情,你放心,一定可以出去的。”
哈满趴在门口,将头抵靠在栏杆里道:“你就喝了吧。”
阿戎端起粥碗来闻了闻,有明显的红花味道。她的眸子如魅一般盯着刘氏:“肉糜掩不了药味,你是想要我堕胎?”
刘氏目光慌张,将那饭碗伸手拿回来,在鼻子处闻了又闻:“这不可能啊……”
“不可能什么?”
“不可能有味道啊,我加了许多料进去……”她放下粥,趴在栏杆上道:“姑娘,我是为你了好。若是坐实了和和尚通奸,您是会被处死的。许是剜胸脯、剜肚子……我听说后怕得不行,这才来借口送粥,帮您把这孩子拿去啊!您若是真的和非绝师父好,那将来再生便是,您这有孕的时日短,吃这个能奏效,也不至于会烂掉肚子,您就信我一回。”
阿戎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变。圆通和尚在旁看到,已经明白阿戎的心里是没有原谅这意思的。阿戎如兽一般朝前挪了挪身子,拖着铁链发出金属滑地的响声。
圆通和尚道:“老衲喝点可无妨?实在是渴了也饿了,哈哈哈。”
刘氏瞧着阿戎的模样哆嗦一下,见大和尚要,她便又推到他的牢房。圆通喝了几口粥,向阿戎道:“这位施主确是种好意,可这好意又包含了伤害,我佛慈悲,施主您还要回去多诵一诵经文,解一解业数。还不快回去面佛祖悔过啊?”
刘氏一听,急忙走了。哈满大叫不走,又是哭又是闹,竟然被狱卒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