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苦有情
阿戎抚摸着肚子,作为儇氏的族人,继承了祖先的身体站在这世上,子孙后代为儇氏血脉,她必是要生,还要像父兄所教她的一样,让他明白祖先的前尘历史,继承祖先的遗训,将儇氏祖祖辈辈誓守的信仰传承下去。
她这时肚子不疼了,便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屋子。走了几步后,望见一间破旧的瓦房半开着门,屋舍中烛光昏黄闪烁,里面坐着一个披散头发,带着面具的男人,正伸手捏掉烛火里的灰。
他的面前放着一坛酒,阿戎走了进去,看见他佝偻的衣衫和发灰的头发,却并不以为意,躬身一揖,道:“老先生,儇氏阿戎想借一口酒。”
那戴面具的老头抬眼一看,用苍老的声音说:“不就是酒嘛,姑娘随取就是了。”说着将面前自己用来小酌的浅瓷酒杯子往她面前一拍,示意她拿去用。
阿戎见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并不显老态,倒反而举手投足赏心悦目。她将酒取来倒入酒杯,走出门外找到巷尾没人处,对着南面洒下酒去。洒完走回来递还酒杯,那面具老人问:“你取酒不喝却洒了,是嫌弃老夫用过的杯子?”
阿戎道:“祭给我父兄先祖的。我现在有了身孕,总得让他们知道。”
那老人愣了一愣,面具后的神色变得复杂。他招一招手:“你过来,让老夫摸一摸你的孩子。”
阿戎走近,他果然伸手摸了上去。摸了一阵,轻笑一声。
阿戎问:“你笑什么?”
“老夫为师巫,能感应他的魂灵。我笑他魂灵正在你腹中这一片的深渊里沉睡,假以时日他苏醒过来,便要叫这世上抖一抖尘土。”
他感受了一会儿,将手放回站起身,目光透过那两个孔洞望过来。昏暗的烛火被他的背挡住,他站笔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眉毛上的皮肉挑了一挑:“你父是个聪明人,知你这身体来自先祖,给你取名为‘戎’。晋语有言:乱必自女戎,你之存在于世上是个祸乱,恐怕只要你活着,总有人想将你置于死地。”
阿戎望着她深深一揖:“我父亲曾说,我们的先祖就是师巫,见您如见一姓人。如果真的有人害我,就等于要将儇氏灭族,那我会让仇人尝到儇氏人的刀口。”
他嘴边微微一咧:“我会为你数一数将来割下的人头,恐怕不比头顶星辰少吧。”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把着瞧了一瞧,内里的温热顺着他手掌传导给她。“你这双手还要抱起孩儿,你生他的艰辛,老夫已经想见了。老夫已经预见,再见你之时,你于高处身穿白衣看下来,海东青站在你的肩头。来日再会吧。”
说了这几句后,那面具老人便走了出去。她看师巫走出巷口转瞬就不见,只余下他那间空落落的屋子,等那烛火灭了,屋里也就半点烟火气都没了。她在寒风里伫立了一会儿,趁夜回去,看见院门里的刘氏还在做花。
刘氏见她回来时张口问:“姑娘去什么地方了?方才不见踪影我还有在担惊害怕呢。您可不能走丢了,您要是走丢了,我同寺里可是没法交代。”
“巷里有一老师巫处,我去让他帮我算了算命。”
刘氏一听皱了眉头:“你是说那破瓦房吗?那老师巫想必是个流浪人,这几日到了咱们这条巷,就住进那空落的瓦房里。”
哈满这时出来憨憨笑着喊她:“阿戎,我给你烧了热澡水。知道你每日都要洗的。”
刘氏一听,心里蹭地涨起了火气。但既然是寺里的客人,得罪不起,她只能收了火。又过一会儿她那姓王的男人回了来,她便贴过去在外面嘀咕了一长串话。他男人比他信佛,寺庙的活计从来没抱怨过,此刻也就嫌她嘴碎,赶忙地找一个板凳坐下,也开始做花做球。
阿戎洗好出来时,皮肤白嫩可弹,将她的面容衬托得璧玉一般。她头发松软滴水,蓬乱得像堆海藻,穿着薄僧袍,露出的脖颈带着热蒸汽,走出来的时候水打湿脖颈内圈和肩头,刚好被那王家男人看到,王家男人忍不住也多盯了一会儿。这一幕恰巧给刘氏看在眼里,她便更添恨意了。
睡前她与非绝一处。非绝小声与她商量:“师父让我们尽快逃走。我手里的包袱是佛母金身被打残的壳子,若是被人瞧见了会惹事。”
阿戎正有此意。今天晚上她才不疼了一会儿,想必过两天会越来越好。只要能有半日不疼,他们就能试着出城。只是这么一大包的金身残骸,的确不好运送。难不成要在城墙下打地洞穿过去么。
第二天刘氏一早看见那非绝和尚已经在门厅外屋檐下双手合十地念经,她便内心觉得道貌岸然。她家里收留了他们,她一个小小的贱妇,大不敢支使高高在上的僧人,但他们也不感恩,无人帮忙做绢花纸球,可不是狼心狗肺吗。她也不是没怀过孩子,只不过是个女儿嫁走了罢了。她可没见过这般娇气到刚怀孕就满口说疼,游手好闲的妇人,那不是王公贵族吗,她瞧阿戎也就是个乡野贱女罢了。
王家夫妇两个没日没夜地做了五日花球,终于等到了上交那天。邑社的人来收时数数,见两样加起来总共还少一百个,那人五大三粗当下急了眼,便横说着打算把刘氏带回去。拖着走了一会儿,阿戎此时又是疼痛,非绝便出来瞧是怎么回事。
非绝向那收花球的大汉说道:“贫僧是云觉寺出来的僧人,是从上京真寂寺出逃到此的。时长老将我们安排在此处,都是托了王家施主的福,所以还请通融通融。”
那大汉道:“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祭祀大典□□要用,这事别家都做够了,怎的就王家不够?上面有交代,做不够的要拉去受罚。”说罢他便在巷子里一喊,在别家收货的人也聚拢了过来,纷纷要把刘氏拉回去受审问。
那刘氏又被拖了几尺,手上疼得很,大叫道:“我是有原因的!”那些人停下拉扯,她让几人附耳过来悄悄说了几句话,瞪圆了眼睛,转回头跑走了。
等过了许久之后,那几个大汉又折了回来。
非绝一看便迎上去,关切地问刘氏“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却见刘氏指着他说:“就是他!和那小妇人勾搭一处。僧人与妇人苟且怀孕,在我家里便不知廉耻,两个人狼狈为奸,上下其手了。”
那大汉立刻将非绝制住,剩下几个去屋里抓阿戎。阿戎本今早就动了胎气又腹痛,现在正是疼得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那几人
人带了绳索,一拥而上将她捆得严严实实地拖了出去。
这群人分了两头,带着非绝走向云觉寺的方向,却带着阿戎往留守府去了。
刘氏见阿戎走的时候,一双眸子盯在她的身上,后脊背便森森的发凉。但她一转念,想想这五天做得十个手指头全都破了,她却在暗地里和和尚通/奸,便觉得自己站在道德至高处,于情于理,她举报都是没错,而且她举报有功,免了惩罚和三个月对寺里的税,所以她现在腰杆挺得很直。
阿戎被扭送到留守府,自然是寺里已经有人向耶律玦通报过了。耶律玦在府里喝着热茶,看到士兵将这女妖带进来,押送到了自己面前。他轻蔑地瞧了瞧,道:“看来还真是那几个吓破了胆。既然是砍不死的妖精,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抓回来呢?”
他身前跟进来的一个士兵跪下道:“启禀大人,咱们真的是亲眼看见的,您可拿刀试上一试便可知道,咱们是绝对不敢欺骗大人的。”
阿戎看过去,这士兵的确是那天见到她死而复生的其中一人。她冷笑一声,盯着眼前的耶律玦。
耶律玦抽出刀在她脖颈比划了比划,“我听说,你也不知道你这脑袋要是落了地不捡回去,你能不能活是吧。看来我应该这么试上一试。”
他将刀横过去,笑起来春风荡漾:“迷惑僧人,杀你算是太清了,也不舍得。先在你肚子上试一试,本官看看你这胎肉能不能长回去。”
随后他用刀挑进阿戎的衣服里,卡啦一声砍掉了腹部的衣物,露出她光滑的肚皮来。他用刀在她的肚皮画了一个圆圈,舌头舔一舔嘴唇,狡黠地笑道:“你说我用力一点,将里面的孽种掏出来,你还能不能再长出一个孽种来呢?你要是有本事再长出一个孽种,那我就不算你与那我国大真寂寺僧人的通奸之罪。毕竟他自己长出来的,我亲眼所见,可以为你作证嘛。”
阿戎此时的绝望是从所没有的。她怀孕以来,每次胎动都会让她劲力全失,头昏欲裂。此时因为今天一连串的折磨,她的疼痛已经快要让她窒息。可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孩子。可如今的她一无是处,只是别人脚下所踩的虫罢了。
师巫还说她是什么女戎为祸,如今不过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没法保护。可她知道,她自己是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若是真的保不住胎儿,她会将毕生精力去让耶律氏族消失在这世上。她只能诅咒,她在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耶律玦的刀举了起来,准备一捅进去大快人心。此时外面忽然跑来一个传信兵道:“圆觉和尚说只要这阿戎和她腹中胎儿保命,他将如期献上至宝定光佛牙。”
“哦?果真?”耶律玦刀在她腹前一滞,“那老和尚没交代佛牙藏在哪里?”
“他说在一个大人想不到的地方。”
“本府会想不到?他所带只有那两个箱子,难道他已经将佛牙埋起来了?”他想了想,“传令下去,把这老和尚到过的所有地方,云觉寺,圆福寺,全都里里外外地搜,地全都给我翻一遍。”
士兵道:“可是……寺庙之地,按理不能搜查啊。”
他已经急昏了头,这时候想到这一茬,他便焦躁地在府里走动起来。过了半晌他拉过他的军师来问:“景国兵马打到哪里了?”
“就快到山海关外了。我看,不差这一月。”
他的踱步更加加快,随后道:“将这妖女拉下黑狱关着。那大和尚不是说白月□□祭祀大殿他就拿出来定光佛牙吗,好,我等着他。把他和他带来的那两个箱子,都给我带进黑狱去,我看他到什么时候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