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河听到那女真人喊那骑马踏冰的人“云中侯”时,他一下子认了出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三十年前汉地时黄河决堤,正好他当职那处是个谷地,四面都已经无处可逃。他跟着里长搬运石袋强行堵堤坝,可水势汹涌,根本都是在做徒劳之功。断水断粮已经十天,原本困在最高处的人,因老人孩子的哭声也再没死等的胆量,于是有几个人将那狠哭的孩儿和老人牵出来,狠了心地往水里去拖。
“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哭了!”
这若是在几天之前,吴起河和众兄弟们还会去管上一管,但到了第十天,便是他也觉得那些妇人和孩子该死。一众人坐着无动于衷,眼看着几个孩儿和年老的妇人要被拖下水去,心中除了想让他们快些,没有半点其他的反应。
这时忽然间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他们向后看去,一个身穿华贵紫袍的俊逸男人坐在马上走来。马蹄的声音从容,便好似眼前黄涛如溪水一样。
吴起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怎么出现的,在这四面是水的大谷地中,就偏偏好似从天上降下来了这么一个人。
里长站起来问:“敢问阁下是朝廷派来搭救的吗?大人是……大人是……”
那人只是跨马靠前向下一瞥,似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但见他不答,里长和众人又都激动满怀地望着,他于是说:“慕云歇。”
见这些人不退开,他又淡淡说:“云中侯。”
一听是侯爷,众人更是心里生了希望,看来是朝廷来人搭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了。可吴起河却高兴中却生纳闷,幽云十六州早就给了契丹,云中已经不在楚境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年轻的云中侯?而且就来了他一个人,船呢?
但还来不及细想,便见那慕云歇两腿一贴马腹,马便向着洪水疾奔而去。妇人小孩都惊呼大叫,但很快洪水便将一人一马吞没。所有人以为到来的希望又被瞬间打破,连吴起河也不再思考什么。但那些方才想将妇人小孩拖下去的人却没再敢动。那水已经汹涌而上,被水吞没却是比哭声更惨烈的景状。吴起河眼睛盯着肆虐的洪水,脑筋再也不动了。死不过就这么一眨眼的事。
可这死最终是没有到来。不过半天,洪水就渐渐地退下去,谷中的地面又露出来。这时有孩子道:“快看那对面!”
吴起河和众人一齐望过去。骏马身上坐着那紫袍的男人,那云中侯慕云歇!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啊!”老人们颤颤巍巍地先跪了下去,吴起河也跟着跪下去。“是朝廷救了我们,朝廷没忘了我们!”里长也如此说。吴起河只见对面的山上,那慕云歇牵转了马头,转身而去,消失在山顶的高草间。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三十年了,他望着马上的人嘴唇颤抖了起来。
云中侯慕云歇,他还是如同三十年前一样的年轻!而那跨马而来的身姿,也如三十年前一应的神秘。
——
慕云歇下马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房里,那两景兵将浑身是血和肠子的女子从地上扔下来。腥臭味道让两人又要作呕,跟吴起河用汉话说道:“把马拴上。”后又在地上看了一眼:“不要把她拖进来。”说完也跟了进去。
吴起河勉强蹲下身体查看阿戎的伤情。他将手指在她鼻前探了探,心中痛惜叹惋,这孩子看样子是死了。
阿戎从秋天来这芦间村,已经有几个月了。家中要不是仰仗她下海捕鱼,哪里还能留有过冬的钱粮?他决心将她好生埋了。
手正打算去拖起她时,忽然她胸口猛震一下,口中喷出一口血,随后张大嘴巴吐着气,接着睁开了眼。
吴起河大喜,叫到:“阿戎,你活了!”
阿戎仍旧细弱,口中细若游丝地说:“那该死的蛟临死甩尾打我胸前,让我闷进这一口血。”
吴起河抱起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先将你拖到厨房。”
他家里的厨房在屋里有个门,屋外还有个门连通起来。平日里从外面拿鱼和柴火,做完了直接端到里屋炕上去。吴起河看他们入了房里盖上毡帘,偷偷将厨房门开了,将她拖进去藏好。藏在灶旁边草席子下的许氏这时露出眼睛看了看,细声道:“阿爷你这样,他们迟早会发现我。”
吴起河皱了眉头:“你光管你自己的死活?”这一句声大了些,许氏害怕引来女真人,只好说:“行了行了,赶紧出去。”
吴起河将阿戎放在草席边上出去,心道他这儿媳太也白痴,跑哪里不行,偏生跑去厨房。那些女真人难道不吃,不喝?现在因着阿戎身上的味道,那两个女真人就算强进厨房,也断不会接近草席子,这才将就能救救命。
他这么想着踱步回去,看那两个景兵占据火炕。于是和哈满一起蹲在房屋一角。
那两个景兵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去开屋里通着厨房的门。吴起河蹭地起身:“官差们要吃什么,让小人弄就好了。”
那两人瞪他一眼,叽里咕噜几句,于是把那厨房挂着的门锁拽下来,开了栓。吴起河想赶上来阻止,腿却先是一软,跌在地上。
哈满叫:“翁翁!”把他扶着坐在了墙边。吴起河叹一口气,就算是想救,也有心无力了。只能祈祷他们是真的只要吃食,不要奸/淫……
景兵走进厨房便开始翻箱倒柜,搜索一切地方。闻到一阵扑鼻臭味,他们说着女真话靠近,手中拿出刀来。
阿戎从他们进来时便盯着他们,眼见刀光乍现,更是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可这时她身后草席子里的人却大喊一声:“不要啊,官差饶命!”
随后许氏从草席子里钻出来,跪在旁边不停地磕头:“饶命,饶命,饶命……”
那两个景兵被许氏一吓,还后退了一步,见她喊的是饶命,好端端的又藏在暗处,于是知道是躲在这里怕被强/奸的。
两个人嘟囔了几句,看表情似乎是嘲弄。许氏的腿一直哆嗦,只觉得头皮有些发凉。她低着头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儿,有个景兵把一个小袋子放在她面前,指着上面乌黑的三个字嘲道:“合欢散?”
许氏眼光扫过去,两腿间一热,竟然吓尿了。这是她前些日子没下雪的时候,买来想给她儿子和阿戎吃的,她想着把这生米煮熟,阿戎也就真在吴家
当儿媳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被他们给搜出来……她是不识字,不知道那老医师竟然写的就是药名,真是自作孽啊……她恐怕自己是要不保了,趴在地上捂着脑袋哭。
那两女真人又互相说起女真话,阿戎盯着他们,但眼下显然无力回天。过了片刻,其中一个将她的嘴扯开,另一个将那合欢散倒了进去。随后舀了厨房小缸中的水倒在杯子里,在其中一个,把剩下的合欢散都下了进去。
两人端着水走出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慕云歇。慕云歇盯着水看了一眼便喝下去。那两个女真人相视一笑。毒物能测,这种春/药却不是什么坏东西,就算大罗神仙也看不出来。
不一会儿慕云歇向着吴起河道:“请问家中可有大盆?”
吴起河见他双眼微睁,似是疲累。他多盯一会儿,又愣了那么片刻,想起过去心中又惊又奇。恍了半天心神才镇定下来,答说:“敢问大人是要作何用途?”
“沐浴用。”
吴起河撑起身子走出来,那云中侯微微点头客气。他带着他走出去把杂物房的门打开,里头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满了水,因为外面太冷,这房里没有烧火,水也已经冻成了冰块。那云中侯颇有礼仪地说:“请回。”
吴起河道:“大人,这水我须得拿去烧一烧,您可否先等片刻?”
云中侯仍旧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直接说“不用。”他待要再说,慕云歇却已经将门掩上。
吴起河捶了捶脑袋,心想该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侯爵之位也是继承,大约眼前这一位是三十年前那人的儿子?可连名字都和老子一样的儿子,他也还没见过。
正忖度间,那两个女真人却突然从厨房开了外面的门,拖着带血的阿戎走到杂物房来。
“两位官差这是干什么?”
“滚开,老东西!”
这两女真人方才想进来躲避时那惧怕的眼神已经不在,最初在屋里同他友好交谈的情景也恍若不曾发生过一般,他们将阿戎扔进杂货房,又拿起放在门下的锁头把房门锁上,随后转头对他说:“老东西,滚回去,别碍着大楚侯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