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大雪下了三天,海冰已结寸许,是往年不曾有的景象。
渔民吴家的小儿子哈满,追着跑到了封雪的海边。走在海上冰面的女子头髻高耸,身量挺直。她身穿麂皮制的衣裳,背上背着器匣,手中拿着叉戟和皮囊,向着海里走去。
哈满一脚踩在冰上,听见一声咔啦的响声,海面的冰并没有裂开。他已经开始害怕,粗声粗气地大喊:“别走了,阿戎!”
看她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向着海的深处走,就快要走到冰面的尽头。
哈满鼓足了勇气,另一只脚也踏上去,向着海里踉跄地走。越走他的害怕越重,竟至哭了出来,可仍是要跟上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哭,口中含着唾沫喃喃:“阿戎,阿戎!”
这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叉柄向下狠力一凿,霎时间好大的声响,她又迅疾将叉头转下送入水中,从水里叉出一条大海鱼,远远地抛过来喊道:“拿了它回去给你娘。”
哈满看那鱼恰好掉落在自己脚边上,开心地抱起来朝她点头,反方向地跑回去。
哈满抱着鱼进了家门,往院中的缸里一放,啪地一声响。他带着寒气掀开厚重的毡帘,见他娘许氏和阿翁吴起河正坐在炕上。炕下烧着火,吴起河年老,坐在最暖和的地方靠着,哈满近来的时候因为有风,咳嗽了两声。许氏正在择玉米。玉米是早就存好的干玉米,过冬来吃的。
许氏闻他身上一股海鱼腥咸:“你去下海了?”
“跟着阿戎,踩冰!”
许氏登时扔下瓢碗站起来,一把将哈满拉到炕上,脱下他的裤子狠狠地打。哈满哇哇乱哭,看着吴起河委屈地叫:“阿翁求求娘……”
吴起河叹一声:“他都二十三了,你打他干什么?”
许氏听他哭够了,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是旱地迁来嫁给吴家的男人的。可自家男人早些年下海打鱼翻了船,尸体也捞不到,生的这个儿子又是个傻子,二十三了还和四五岁的孩童一般。吴起河是家中爷长,这些年一直靠着他打鱼才能挨过日子,如今一过冬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里腿也软了,就没有几天下得来床。
这阿戎是在入秋时到他们这个渔村的,会打鱼打猎,说是父母兄弟全在渔猎中死光了。看她平日安静得像个哑巴,干活却勤快,而且厉害的是,早早已经预料到今年的大雪,在入冬前给吴家备下了冬食。若是这个能指望的阿戎也走了,她和她的傻儿子可没法生存。
“阿戎让你带回了什么?”
“鱼。”
说到此间她抹掉泪,走到外面看到那缸里新鲜冻住的鱼,终于安慰了些。一定要把阿戎留下,让她嫁给哈满。她脑袋里一边想着,一边抱着鱼进了厨房。
一夜无事,直到三更时分。许氏在大炕上睡着,忽然听到外面有奇怪的野兽叫声。她惊醒过来,窗户外面电闪雷鸣,再看窗前睡着的吴起河也醒了。
许氏问:“外面那是什么声?”
吴起河道:“像是豹子。”
许氏:“这个地方哪能有豹子?”
吴起河撇撇嘴:“这世道,什么都能有。”
忽然间一声巨喝,这响声太过震荡,门窗都好似晃荡一晃。许氏听得毛骨悚然,这分明的确是野兽,可绝对不是豹子,是要比豹子巨大百倍的东西才能与的叫声。她急忙穿上衣服起身,打开门,看见天上砸下来豆大的冰雹蛋子。
在院子里听得更清楚了,那声音来自海边,每过一会儿便会发出凄厉壮烈的叫喊,每一次声音会更激烈,仿若在与另外的什么决斗一般。数声嘶吼如同杀鸡宰羊时发出的尖利叫声,只不过这一次是震耳欲聋的。
“是蛟!”吴起河几个月来头一次振作起身子,眼睛瞪得斗大:“老夫已经三十多年没听过蛟的叫声了。”
海边总有蛟的传说,许氏听过,但以她旱地人的忖度这蛟不过是因大海的残忍而被人捏造出来的神灵野兽,令人要有敬畏大海之心。可她回头时望见吴起河那异常笃定的神情和释放光亮的双眼,不由得开始信以为真了。若不然,这此起彼伏的厮杀叫喊又是什么?
在这巨大的声响下,时不时还会发出较弱的“可谓——可谓——”的声音,吴起河听了半晌,道:“还有海雕。这个时节下怎么会有海雕?”
许氏虽然不知道蛟是什么,但却是真真切切地知道海雕的。哈满小的时候跑进巫医闾山去,夏时虎头雕就在那里栖息,她和哈满爹追进山里找他,却看见他站着一动不动,面前十丈地就站着一只虎头雕,身子有老虎那么大,有老虎身上一样的斑纹。最醒目的是它的大嘴,比人的脑袋还要大,它身上全都是黯淡的褐色,只有鸟喙是醒目的黄。她吓得动也不敢动,直到那虎头雕飞了起来,穿过层层树枝展开它那船帆一样的翅膀和尾羽。等它飞走之后,它穿过的树枝全都咔啦啦地断裂,垂得垂,落得落。她抱起哈满,和他爹一起朝着林外狂奔,惶惶如丧家之犬。
那时见多识广的吴起河说:“那是它不饿,若要是它饿,你们三个就在它肚里咯。老夫是宰不了它,以后只能当儿女给它供着鱼食。它不吃我,就算你们孝敬的。”
哈满听到他阿翁再说海雕,一个激灵便醒了。这时候听到外面吵嚷和恐惧的嘶叫,又伴着雷和冰雹落地的声音,吓得慌了神。
吴起河忽然从床上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几步,大开了屋门让北风呼啸着进来。他已经很久不能站立,但今天遇到这奇事却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抬头望着阴诡的天空,转头问:“阿戎是不是没回来?”
许氏念叨着:“阿、阿戎?”她回头看向儿子,哈满如梦初醒,大叫道:“阿戎在冰上,阿戎在冰上!”
许氏心头虽然一震,但想着的是幸好儿子没跟着阿戎,否则遇上这些野兽还能有命?她看哈满害怕,赶紧把他抱在怀中。儿子虽傻,好歹活着那就好了,只是可惜了那女娃,本来能给哈满当个娘子。
几声急促地“敦敦”声,有人正在敲打院门。哈满叫道:“阿戎,阿戎回来了!”说着便要挣脱她娘去开门。
“别去!”吴起河压低嗓子吼一声,猛力把哈满往屋里一拖,哈满跌在地上。吴起河这时关上门,指着许氏说:“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许氏登时醒悟,可是眼下慌不择路,看着
厨房门就打开钻了进去,将门反锁上。吴起河抓着哈满的肩膀严厉地说:“待会儿不能提你娘,有人问你你就说你娘早死了。听见没?”
哈满点点头,见阿翁的手一松开,他就躲到了床角里蹲着。
院子不大,吴起河憋着腿疼挪到院门前开了门,面前的人果然和他所料的不差,是官差。
早几十年有靺鞨人,再来是契丹人,三年前又换成了女真人。这次是抓壮丁,是抢冬粮,还是强/奸女人?是屠戮?当年前因燕州被契丹人夺走,里长还想抗衡于是契丹人开始屠杀,他和几个弟兄一路逃向渤海国,才得了活路。可渤海国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齐天祚帝也逃去了西京,如今是景国的天下了。
“老渔农,让我们进去躲一躲。”两个景兵看他开了门缝,强行推开门进来,又把门重重合上插上门栓,快步走过去掀开帘子进了屋内。吴起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走近来,只见那两个景兵已经跪在火炕前打着哆嗦,外面的宽袍和浑身的戎服已经全部湿透,冻得僵硬。
“你们从哪里来?”吴起河大着胆子问。
“从登州坐船过来,奉了皇命接楚使到上京的。”
“怎么不走旱路?”
两个景兵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随后说:“你这老头活得逍遥,不知道现在旱路打得凶,坐船还安稳些,谁知道还碰上这种场面。”
“什么场面?”
“海上都结冰了,船靠不了岸,就看见那么大一条东西砸在水里!”一个景兵描述方才在海边看到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表情惊惧狰狞。另一个看他又在想方才的情形,接下去话茬说:“隔着一里没看清是什么砸下来,就看那浪直接涌了一里多打在船上,船就翻了。”
“啧啧,可惜了那匹好马。”两个景兵互相应和,这时说起了女真话。
“那是楚使云中侯的马,听说是这云中侯出使西夏的时候西夏王所送的,路上老子便想,若是这云中侯死了,这马便归老子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楚国使臣死了,咱们两个也会被杀。”两人烤着火说到这里,忽然面面相觑:“云中侯!?”
船被打翻后只有他们两人爬上了冰面,两人回头看,电光下的海面变成殷红一色,最中心有吸龙卷。他们一边看着吸龙卷,一边惊骇地朝岸上走,还好冰面算结实,才没让他们俩被这血海水给吞了。那个时候命悬一线,还能顾得了别人?他们两个出生在黑水边上,水性很好也不怕冷,可那群汴梁的楚国人,身子娇弱毫无生还能力。
“咱们还是出去看一看。如果找不着,咱们就不能回去复命,直接逃命吧!”两人商量好了,当下一点头,站起来又走出去,嘱咐吴起河不要关门。
吴起河听不懂后来他们说的什么,但看样子,他们是在着急什么。他跟在两人后面快步往出挪,拐了几个弯后,看到了大海。
此时雷声已去,倏然云开。满月高照,月下的冰面上有人身披大氅,踏着高头骏马而来。马踏上岸,那人身量笔直,从容不迫,离着三人越来越近。吴起河等他靠近了去看,那人果然楚国装束,面容白皙俊朗不同凡俗,他的马前还趴着一个昏迷的血人,那血人身上缠着一圈一圈肠子肚子似的东西,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那两个景兵忍不住呕了一地。
那披着大氅的人继续跨马前行。两个景兵给他带路,一路将他引到吴起河的家里。进了院门,那人下了马走进屋内,这时两个景兵将那血人从马背上卸下来,扔在地上。吴起河走近低头一瞧,是……是阿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