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十五分时,邝云修人已在覃北堂别墅一楼的书房里。他看着,又是那一贯沉静淡漠的邝云修了。
管家替他去二楼请覃北堂下来。
他知道这个时段,若没有特别的事情,是覃北堂上}床休息的时间。
覃北堂的书房布置的古色古香,呼吸间隐隐还有沉香的味道,可以想见,不久前,他才刚刚离开这房间。
邝云修微抬起头,墙上挂着一幅笔力沉浑的隶书作品,上书“正位凝命”四个大字,他知道,这是当代一位极善隶书的著名书法家的手迹。
门外有些响动,邝云修侧头,门恰好开了。一个六十岁左右,头发半白的男人推门而入,男人中等个头,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但不知怎地气色偏暗,就连嘴唇上也微微有些紫黑。
“覃董”邝云修整个身子转向他,面色淡静地打了个招呼。
覃北堂一见到他,面上立即显了笑意,透出几分亲切来:“管家突然告诉我你来了,我还以为他和我开玩笑”
邝云修看看他身上暗蓝的丝质睡袍,余光掠过他的手腕,见那串价值一百多万的沉香手裢还在他手腕上,这说明,他还未上}床休息。这串手裢是他自绑架后,除了冲凉睡觉,才会脱下的。因为据说沉香有辟邪的作用,经过那一劫之后,覃北堂心有余悸,将所有对他图谋不轨之人视作鬼邪,一律要避。
“我今天来得有点晚了”邝云修声音微有歉意。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不过要能早些过来,陪我吃个晚饭,再喝喝茶、下盘棋就更好咯”覃北堂和缓的声音没有半点的见外,就像整天见不到自家孩子的家长,忽然见到不知从哪儿野回来的孩子,高兴中又隐隐透着些不满和期望来。
覃北堂边说边在那富丽精巧的檀木长椅上坐了下来,接着又很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邝云修坐下。
“你最近怎么看着瘦了些,那个安保学校那么烦人么”
邝云修坐下,倾了倾嘴角,却没答话。
沉吟了一下,开口:“您一定知道,我这么晚突然过来,一定是有事来找您的”
覃北堂微扯了扯嘴角,露出几丝了然于心的神色,然后说:“说吧什么事”
“我想请您出手救万屏”邝云修也不兜圈子,直奔主题,声音和面色一样沉稳,倒不见一点求人的气怯。
覃北堂面上的笑意微凝了凝,有些浑浊的眼眸稍稍一眯,若说,他此前一直表现的像个亲和的长辈,此时,才露了几分与他城中首富身份相衬的气场出来。
“你今天来找我,想必是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了但你一直拖到今天才过来,就说明你心中其实也很清楚,如今万屏的难题,就算搁我这儿,也是一件棘手的事”覃北堂的声音慢条斯理,眼中却透着几丝锐利。
邝云修神色不动,却也没有立即接话,似是在默认覃北堂的一番话。
以覃北堂父女对自己的关注,不会不知道他与宁绒的关系,而以覃北堂的睿智,大约也早猜到了他突然夜访的原因。覃北堂的确火眼金睛,事情正如他所料一样,自己之所以一直到现在才来向他替万屏求救,确是因为经营珠宝业和银行业为主的覃氏集团不是能为万屏解困的优选。
“万屏这次天灾**集中一起出现,看上去好像神仙难救。现在看倒它的人,要么是太了解它,就等着它破产清算时好捡便宜货;要么是一点都不了解它,无限放大它的危机”
覃北堂听完,嘴角的微笑便有些讳莫如深,眼中却是滑过了一丝明显的赞赏,他不置可否的开口:“不管怎么说,万屏就算不是不治之症,这次哪怕救了回来,必然也是元气大伤,以后是能重整旗鼓,还是会病势绵绵,真不好说”
邝云修正准备回应,门口却响起了声。
管家推开门,端着个茶托,上面只放了一个青花瓷茶碗,想是覃北堂已行将就寝,不好再喝茶,这茶只是给邝云修一个人准备的。
果然,那茶碗就放在了邝云修面前的茶几上。
“云修,这是刚进的黄山毛峰,时间也不早了,给你冲得薄了些。”五十来岁的管家放好茶碗,直起腰时和蔼可亲的对邝云修眯了眯眼。他在这个家有好些年头了,邝云修住在覃家时就与他熟悉,他知道邝云修与覃北堂关系亲近。他对眼前这爷俩饮茶的口味都了如指掌。
邝云修冲着周到的管家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覃北堂听了,顺势接口:“今年这批茶我喝着好像比往年好些,改天你找个时间过来,咱们好好品品”
“好”邝云修简单应了。他那含英咀华的习宫就是被覃北堂培养出来的。
管家知道两人肯定是有事要谈,于是也不多耽搁,转身离开时带上了门。
待门一合上,邝云修郑重望向覃北堂,重捡刚才中断的话题:“宁万承在世时,已有意向医药业发展,宁绒接手后,更是加大了这种转型的力度,事实上,万屏如今在医药这块的收益已经非常可观了。就算这次万屏要断臂斩了商业地产这一块,它依然能靠正在发展壮大的医药那一块业务重新站起来。宁绒虽然不是正经商科出身,而且性子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倔,但她的确很有经商的天分,最重要的,是她对万屏有着很强烈的感情,只要现在万屏不要资金断裂,她缓过了这口气,一定会拼尽全力重振万屏,绝不会让投资者的钱打水漂的”
邝云修不急不徐的说,覃北堂半垂着眼睫,面色平静,听得认真,只在邝云修评价宁绒时,眸中有光微闪了闪。
好一会儿之后,似是一直凝神静思的覃北堂才开口:“你从来没向我开过口,现在既然过来找我,就算再勉为其难,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这事毕竟不是件小事,因此若要我出手,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邝云修的眼睫迅速掩下,然后又立即扬起,面上没什么异色:“您说”
“我要你过来覃氏”覃北堂一字一顿。
邝云修缓缓转开眼,面上却似并不意外。
覃北堂瞧着眼前面部线条完美、表情刚毅的年轻人,轻叹了口气,嘴边溢出微微无奈的苦笑:“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体状况,我现在真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医生早喊着让我彻底休息一段,少那么多心虽说这两年宝菱做得也还算过得去,但完全撒手让她去挑覃氏的全
副担子,恐怕还是不行如果有你帮着管理覃氏,这样我就能放下心来,好好听医生的话休养一段。否则,我这样强撑下去,就怕是有命挣得这副身家,也没福去享啊”
话至最后,覃北堂的神色竟是有几分凄凉。他的身体自被绑架后就每况愈下,这两三年虽然有意将公司事务交由女儿打理,处于半退休的状况,但时不时仍有要心的时候,他的确也是不胜其苦。
邝云修在他身边当保镖时,他无意中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身手奇脯而且才识能力均皆过人,更难得的是对商业运作极为熟悉,投资眼光还极为精准,他简直是大喜过望,就一门心思地想把邝云修弄进覃氏,更希望能玉成他和女儿的好事,谁料邝云修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意向,他最后只能无奈把他放走。这两年,他明着暗着又向邝云修提了好几次加盟覃氏的事,邝云修始终不肯应承,眼看邝云修自己的事业越来越兴旺,他自己的那点念想就更加无望了。想不到,有一天邝云修竟会为了一个女人来求他,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哪会白白错过
“好,我答应您”
当邝云修平静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像是意料之中,又多少有些意外,覃北堂深沉的老眼还是禁不住一下涌上了欢喜。
无声无息间,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那就这么定了”覃北堂的声音愉悦,顿了顿,又说:“不过,万屏那爆你要给我一些时间,毕竟要说服我们那些股东,得花些功夫”
邝云修了然点头。就像他来之前,就料定覃北堂必会答应他的请求,而自己也必然要接受覃北堂开出的条件一样。
商场如战场,瞧不见厮杀硝烟,并不见得就不无情残酷。
他再不愿意回到覃北堂父女身爆但为了宁绒,他就不能对覃北堂说不毕竟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况人家现在给他的是一个价值15亿的人情免不了,只能舍了他这一身,总比宁绒去舍她那一生好
他从来知道,要爱好宁绒那样的女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赚不打扰您休息了”邝云修见他们两人既然已各得其所,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多作停留了。
“好”覃北堂也没有再多挽留他。
邝云修于是起身走向门口。
覃北堂看着邝云修高大的身影在门边消失,嘴角一倾,倾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世界有时就是一个零和游戏,别人的失去,完全可能成为你的获得
他又在书房里自得的稍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了房间。
刚上了两层阶梯,就听到有高跟鞋着地的声音,他一回头,见到自己的女儿正摇曳生姿的进了门。
“爸,您怎么还没睡”覃宝菱骤然看到父亲,有些奇怪。
“噢,云修刚走。”覃北堂慈祥的笑着,看着覃宝菱微微加快步子走向自己。
“他今晚过来看您吗怪不得刚才我在家门口好像看到他的车,还以为眼花了”覃宝菱面色微诧,心中却是有些懊恼,早知道邝云修今晚过来,自己就推了那些讨人嫌的应酬了。就算邝云修的脸再冷,怎么着也好过对着向她涎了一晚上脸的那些人。
覃北堂富有深意的笑了笑,却是没有回答。这时覃宝菱已走至父亲身爆伸手挽住了父亲的一边胳膊。
“对了,你这段将手头的工作清一清,准备过段时间和人交接。”
覃宝菱听得一愣,本来正在上台阶的脚步一顿,奇道:“交接我和谁交接”
覃北堂心情极好的呵呵一声:“和云修嗯,另外给他收拾一间办公室”
“哈”覃宝菱漂亮的大眼一下瞠得极大,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覃北堂被女儿的表情逗得更乐,“看把你奇怪的”
“怎么会会是他他怎会突然进覃氏”覃宝菱不可思议的快眨着长翘的浓睫,整个人处在极度的震惊中。父亲其实和自己一样,这几年对邝云修都是求而不得,那现在邝云修怎么会放弃蒸蒸日上的事业,突然为覃氏效命
覃北堂嘿嘿一笑,不答。
“爸,怎么回事吗”覃宝菱急了,扯了扯父亲的胳膊,放软了声音,和父亲撒娇。
“他要我出手救万屏,所以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了”
覃宝菱又是一呆,然后冶艳的脸立即沉下,有些着急道:“爸,您不是真想救宁绒吧现在万屏这种情况,给它投钱,不等于喂鱼了”
覃北堂不以为然的摇了:“万屏没那么容易垮我听人说过宁绒那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的”
覃宝菱听父亲口气似是对宁绒有几分欣赏,心中不乐意了,不屑的一撇嘴,讽笑道:“她会有什么意思一年不到就把万屏给搞垮了,败家的本事倒是不小”
覃北堂用脚趾也猜得出自家女儿对宁绒殊无好感,知道和她说再多她也听不进去,于是干脆闭嘴。
两人缓步上楼。
“爸,咱们没必要去做这样的好人吧万屏现在可是需要15亿呀”看宁绒摔个大跟斗,真心比好莱坞大片还精彩。
“你知道你爸从来不喜欢做亏本生意宁绒不见得就一定会让我血本无归,倘若真不幸让你看准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这15亿,你怕云修赚不回来啊”覃北堂话说得轻描淡写,面上更是一副胸有成竹。
覃宝菱不说话了。宁绒她是半分不信,但邝云修的本事,她却是和父亲一样有信心。再说,虽然她很愿意看着万屏和宁绒一起堕入十八层地狱,但相较而言,她更乐意看到邝云修回到她身边。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时间还是喜得百般芳菲了。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覃北堂的睡房。
“那明天是不是就该召集股东会了,说服他们同意入股万屏”覃宝菱有些心急的提议。这事早定下来,邝云修也好早进覃氏。
覃北堂睨了女儿一眼,慢吞吞地摇了:“这事不急”
“为什么”覃宝菱一怔,随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
覃北堂玩味一笑,右手五指有节奏的轻敲膝头:“听说喻开兰对万屏也很感兴趣,事实上,开兰集团比咱们更适合入股万屏,但不知道为什么云修非要让我插上一脚我想看看喻开兰究竟是开了什么条件,到那时我再出手也不晚”
覃宝菱听完,面上若有所思。
“宝菱,”看着女
儿姣美的面容,覃北堂正了脸色唤了一声,然后意味深长的开口:“云修这次好不容易重回咱们身爆我希望你不要再任性了如果咱们能将他留在覃家一辈子,那自然是最好就算不能,也得让他安心留在覃氏”
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这世上的人和事,于他就像沉于清溪中的小石,他总能看得透澈明白,可邝云修,偏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考虑到女儿与邝云修的纠葛,他不得不提醒女儿一句,以防女儿再次把事情给搅黄了。女儿和公司是他最挂心的事,邝云修无论人品能力都深得他心,如果能将女儿和公司一并托付给他,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退一步说,就算最后不能让他成为覃家的女婿,也要让他为覃氏所用
覃宝菱因父亲的话中之话而心头一跳,一双明眸若有流光飞舞,显得一张俏脸更是艳压玫瑰,她看向父亲,用力的点了点头:“爸,您放心,以前我是不懂事,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这样就好”覃北堂面上便有些欣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和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赶紧回房洗洗睡吧”
覃宝菱柔声应了:“好晚安”说完起身,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父亲的睡房。
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心情。这世界便是如此,有人欢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