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抱着两只小狼妖,循着魔的气味而去。这两只小狼妖着实可怜,在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后,又拼命爬向那入了魔的道士背着母亲离开的方向,只为给母亲收尸,却没有想过他们到底打不打得过那道士。
不久后,他们穿过重重森林,到了一个小溪边,溪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是一个木头搭的简易木屋,想来是山下猎户的临时落脚处。而此时,那个道士与狼妖的尸身都在那个木屋里。
树上的知了与林间的蛐蛐似是为在狼妖唱着悲歌,一刻不停。夜将两只小狼放在一颗树下,一挥衣袖,将它们的气息隐去,他又将手放在树干上,树上枝叶迅速生长延伸下来,将两只小狼妖护在里面。小狼妖不解的看着他,他用灵力将自己的想法直接灌输到它们的脑中。夜未待它们反应,放下毕方鸟守护它们,而他自己隐去妖瞳,销去了杀气。为防万一,他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这镜子不知是何质地,非金非玉,却又无比坚韧,看上去似是透明,却两面都是镜,能照见想照之事,亦能罩住想罩之人,就算想锁住想锁之地,也未尝不可。世上仙器本不多,神器更是凤毛麟角,有幸见过的万中无一,更何况拥有?这镜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纹饰,却是那凤毛麟角之中的一个。夜将镜子向空中抛出去,它竟悬在了小木屋的正上方。夜布置好一切,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边喝边信步走向小木屋。
屋门被推开,秣茔正坐在角落里打坐疗伤,眼睛也不睁一下,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堆动物的白骨,看这样子,是被秣茔用凶法将狼妖的皮肉都吸食干净了,木屋中间是一个简易土灶,灶里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烧,间或发出噼啪的声音,上面烧烤着一只巨大的狼腿。看来对于这顿狼妖餐,这道士还要换个吃法。夜绕过土灶,走到秣茔身边三四尺的位置坐下,望着狼腿出神,独自喝酒。
秣茔在夜走向小木屋时便发现了他的气息,他没有遇见过能够散发出这样气息的人,像妖,像仙,又像人,或者什么都不像,这气息就是自然的气息,轻轻的,淡淡的,似有似无,却又回味无穷。他一时也搞不明白是个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夜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可是只有跳跃的火苗告诉他们,这是错觉。
半晌,夜终于开口:“差不多快好了,能否分我一点?”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仍是那种轻柔的感觉。
秣茔睁眼看了一下狼腿,旋即又闭上:“你喜欢吃带血的肉?”
夜轻笑,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雌雄莫辩:“我喜欢。”
秣茔蓦地睁开眼睛盯向夜,夜冲他展颜而笑,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即闭上眼睛,封闭了五识。
这魅音,这媚笑……像极了那个人,那个折磨了他几十年的女人。
秣茔咬紧牙关,虽然他封闭了五识,但是刚才夜散发出来的味道,已经沁入了他的心脾,他此刻只觉心里麻痒,脑袋晕晕沉沉像是喝醉了,理智也慢慢沉沦,全身上下每个感觉器官都在叫嚣,让他们出去,让那种感觉进来,他宁愿醉死在这温柔乡中。秣茔越是想要静下心来,那个女人的脸,那种触感,那种感觉就越是一**的向他袭来,让他把持不住。秣茔怒从心起,从旁边拔出佩剑,挥手就刺在自己大腿上,血流如注,没有一会就将袍子浸湿。这才须臾时间,他已经浑身是汗,一滴汗珠从鬓间滑落,滴在染了血的剑刃上,和着血水往下流淌。秣茔瞪向夜,却见夜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入了定似的闭上眼睛坐在一旁。
秣茔从衣襟上撕了个布条包扎伤口,这道伤口着实不浅,血流不止,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血止住。秣茔不愿意与夜坐在一起,起身去查看狼腿烤得如何。就在他背对夜之时,夜睁开了眼睛,薄唇边是一抹讥嘲之色,放在一边的酒葫芦慢慢溢出雾气,雾气越来越浓,却尽皆笼罩在小木屋之中,没有一丝外泄。秣茔虽然在查看狼腿,却随时处于备战状态,他弄不清楚这个迷雾的作用,不敢轻举妄动。迷雾混合着酒的味道,吸入身体里,产生了麻痹作用,猛然间,一只狼妖从他背后猛扑而来,他灵力蕴于指间,转身一下戳入狼妖腹中,灵力爆裂开来,狼妖的幻形如云雾一般消散。
原来是幻形,秣茔微微松了口气,也是,这木屋本不大,哪能进来一只狼妖他都不知道?不行,他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小屋里,那个白衣少年着实可怕。想着,秣茔脚步微微移动,悄无声息的向门的方向挪过去。本来走十步以内便能够到达门口,可是他走了将近十五步都没能碰到墙。他心下一横,凝聚灵力入掌,大步向前奔去,若碰到墙壁,他便震碎这个屋子逃出去,以他现在的灵力,虽然有可能还是打不过穷奇,或者那白衣少年,但是御剑逃命倒还不成问题。可是他跑了几十步,却一直没有碰到墙边。他停了下来,仔细想了想,他一定是进入了那少年的阵法,但是这是个什么震?水阵?它似乎只有雾气。火阵?他回头看向土灶的方向,的确是有红红的火光,却看不真切。金阵?木阵?土阵?似乎都不挨边。秣茔这下慌了,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秣茔不顾腿疼,向着远离火光的方向奔去,只求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他跑了半晌依旧连个墙的影子都没看见,他回头看向火光的方向,火光已经比刚才小了很多,说明他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他站在那里,心底发寒,他堕入魔道那次感觉也如现在这般。他忽然觉得冷,从心底发出的恶寒冻得他浑身发抖。忽然好怀念那个土灶的温度,于是,他拔腿朝着柴火奔去。可那火堆就好似遥不可及一般,怎么都无法接近。秣茔一下子泄了气,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腿上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折断的肋骨也开始隐隐作痛。
隐约间,他听到谁在呼唤,那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带着回音,却一声比一声清晰,他终于听清了,是她,是她在叫他。
“秣郎…秣郎…秣郎…你在那吗?”
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视线渐渐模糊,没想到,竟然真的还能再见到她…他为她堕入魔道,虽然心有怨恨与不甘,但他还是爱她的。
“小冉…”秣茔艰涩的开口。
“秣郎,我可算找到你了,为什么不理我?”随着那紫衣女子从远处珊珊而来,周围的景色也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东海边。秋日傍晚,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个海面,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海鸥的鸣叫不绝于耳,远处有几条正朝岸边行驶过来的小渔船,满载而归。秣茔怔怔的看着这一切,他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却宁愿任由自己沉醉其中。
“秣郎。”小冉蹲下身来,微嗔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小冉…”秣茔痴痴的看着小冉,她甜甜一笑,秣茔犹如梦呓,“你恨我吗?”
小冉的神情是掩不住的凄凉:“杀我并非你本意,当年那么多迫不得已,我自然不会怪你。错就错在我们并非同道,却许了终身。”
秣茔忽然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青筋暴涨:“可是我不能原谅!你骗我偷取师父的灵丹,我被师父逐出师门,为了救你,我堕入魔道,我不甘!我不甘!”
小冉低下头,将右臂袖口挽起,漏出白皙的小臂,小臂上血管成青紫色,如一条条小蛇般在小臂上蜿蜒开来:“我若能摆脱这蛊虫,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冉抬起头,声音微颤,泪水一滴滴的落在沙滩上,也一滴滴的打在秣茔的心上,“我是真的…真的有憧憬过,我们可以不问世事,厮守到老。”
秣茔的气息渐渐平稳,眼中是一片释然的祥和,他一把将小冉拥入怀中,此刻却无比感激起那个白衣少年,为他解开了这几十年的心结,他累了,慢慢闭上眼睛。当年他就该随她而去,留他一人在这世间独活了十多年,却竟如行尸走肉一般无异。没有了她的世界,与他何干?为了师父的遗愿,他重归正道,重伤之下,却抵抗不住那嗜血的快感,再入魔道,他已无颜再见逝去的师父。
突然,秣茔感觉到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心里生长出来,一点一点的啃食着他的生命,随着它的长大,身体里的力气也随之消失。梦幻的场景支离破碎,化作流光飞舞,慢慢消失。秣茔却依旧贪恋怀中的触感与温度,久久不愿睁开眼睛,直到那个东西从胸中破膛而出。那是一柄双头剑,分别从心脏中间向前后两个方向洞穿了秣茔的心脏。他失去力气躺在地上,这才睁开眼睛,土灶的火焰跳入他的视线,方才意识到,他居然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土灶。他看着眼前跳跃的火苗,却丝毫温暖不了正在慢慢流逝的生命。墙角边,那白衣少年起身,向他走来,他转过头,看着夜,眼底尽是解脱。
“谢谢你…”秣茔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看着他的方向眼中一片空茫,既像是在看他,眼中却又无他:“其实她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只是你有心结,不愿面对。”
秣茔凄惨的笑:“原来…我还…可是…是我将她…三魂七魄…打散…世间无情…如我…”
夜摇头轻叹。
秣茔疲惫的闭上眼睛,平静的迎接死亡,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知道,原来死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小冉当时…是否也如他现在这般,放下一切的释然?然而他现在还有需要做的事情…
“求你…吸取我这…一身灵力…还给那只…狼妖的孩子…我对不起…它们…”
夜微微点头,抬起右手,灵力蕴于指尖,五指化爪,将他全部吸到指尖,化成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灵珠。再看秣茔刚才躺下的地方,仅余一堆衣物和一滩血渍,那双头剑躺在血泊之中,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吸食的程度会因吸食者与被吸食者的的功力相差多少而不同,法力相近者相食,仅能吸食灵气,如陶芃家的那株艾草吸食陶芃之子,法力相差较多者,能够连血肉一起吸食,如秣茔吸食狼妖。能够整体吸食,皮肉骨髓丝毫不剩,非法力极为高深者不可为,就如此时的夜吸食秣茔。
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气对于其余五界来说,最易吸食,但人族心中多阴暗污秽,是浊气之源,食多易入魔。可吸食过一次,即知任何修炼也不如食人来的快,很多修道者便走此捷径,故十之**会堕入魔道。
吸食天地灵气修炼的生灵,所炼化的灵珠应为透明珠,修炼过术法者又因术法属性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火法者为红色,水法者为蓝色,木法者为绿色,金法者为橙色,土法者为黄色。功力愈深厚者灵珠颜色愈深,五行皆修者则为白色,而入魔者却因程度不同,所呈现出的是棕色至黑色不等。
漂浮在夜面前的这枚棕色灵珠,色泽虽不深,却也让夜觉得污秽不堪。他从怀里掏出之前的那个小瓷瓶,滴了两滴无妄水在灵珠上,但见如水滴淋在炙铁之上一般,瞬间化为水汽蒸腾。而灵珠却洗去了污秽,化作白色,甚是耀眼。此灵珠虽不是通体乳白,却也有许多白色絮状物流动其中,功力可见一斑。
夜双手化爪,将面前这枚灵珠分解成两枚比鹌鹑蛋略小的灵珠,收入掌中,一拂袖,超度了狼妖与秣茔的亡魂入鬼界:“愿来世再无杀戮,平安喜乐度一生。”
他出了木屋,伸手召回神殇镜,双头剑和他的酒葫芦,回首看向木屋,再次拂袖,木屋已恢复如初,好似今夜不曾有人被杀,狼妖不曾枉死。
凄清的夜风中,知了也忘记了鸣叫。夜拂去树木庇护,将两只小狼妖隔空召了来,两个小家伙不知他要做什么,略有些惊慌。夜一手一只,将他们托于掌上,两枚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灵珠慢慢飞入它们口中,消失不见。须臾,两只小狼妖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他们只觉体内真气乱冲,疼得他们“呜呜”直叫。夜蕴灵力入双掌,帮助他们化解灵珠的功力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半晌,两个小家伙恢复如初,功力却突飞猛进,夜将他们放在地上,他们蜷缩着,慢慢化作了两个大约两三岁的人类小童。两人左右看看自己的身体,惊诧不已。稍大些的是男孩子,先反应过来,跪拜在地:“谢仙人相救,谢仙人为我们报仇,谢仙人赐我们千年功力!”小女孩也跟着跪了下去。
夜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功力,是你们母亲和那位道士的。你们要替她好好活下去,切记不可堕入魔道,否则我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小妖们一定谨记仙人教诲!”两只小狼妖对夜叩了三个头。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化作人形、进入人界,你们就留在这山中潜心修炼吧。”说完,也不待两只狼妖反应,转身向火山走去,毕方鸟扑扇扑扇翅膀,与来时一样,飞到了他的肩头。一大一小,一白一青两个身影,没一会便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