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蓝玉的供状被呈到朱元璋面前之后,他以及蓝府的所有人等就被转移到了天牢之中,因为明诏已下,他便是被坐实了罪行的死囚。
蓝玉呆愣的坐在天牢内的地上,怔怔的抬头看向窗外,手里攥着一枚暗红色的荷包。
这枚荷包中,是已故的蓝逸从北漠带回來的沙子,荷包的红色是蓝逸战死流淌的鲜血。
这枚荷包,是蓝逸送给妹妹蓝沁最后的礼物。那个时候,蓝玉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难以自拔。只不过,那个时候,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小小蓝沁冲自己调皮的笑时,那种悲痛显然可以减少太多。
可如今……他又失去了蓝磬。
蓝玉悲痛的闭上眼睛,他又再一次尝到了这种痛苦。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身心上皆遭受的剧痛。
上一次他尚可借由蓝沁的笑容來舔舐自己的伤口,可如今,他已经再也看不到那个笑容了。
唯一让蓝玉庆幸的是,他最小的女儿蓝汐嫁给了朱元璋的儿子蜀王朱椿,并且已经替蜀王生下了嫡长子,地位稳固。
蓝玉只能庆幸,好在蓝汐还算是有了个好的归宿。蜀王朱椿与燕王朱棣不同,他不会是储位强有力的竞争者,只是喜好文学、酷爱诗书,这一生都可以做一名闲散的富贵王爷,逍遥自在。
蜀王的淡薄和远离权力中心,让蓝汐的余生会更加平稳安逸。
蓝玉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所幸的是,他不会再失去蓝汐了。朱元璋的明诏已经下达,自己已被坐实谋逆大罪,株连甚广。好在,他在株连的名单里,沒有听到蓝汐的名字。
毕竟是皇帝的儿媳,再怎么株连,也不至于株连到她的身上。
让蓝玉痛心的是,墨瑶由于是蓝磬的未婚妻,直到蓝磬死去婚约依然存在,朱元璋将她编入蓝府女眷之中,按律沒入教坊司为奴。
墨瑶本就是从烟花之地被赎身回來的,如今竟然再次身入这样不堪的场所,只不过更为悲惨的是,之前她尚算是乐籍,如今却已沦为了奴籍……
蓝玉痛苦的皱着眉,他一想到墨瑶即将面对的事情,心里就如同刀割一般难受。不禁因为这些年來他一直将墨瑶视为女儿,更因为,保住墨瑶的幸福曾是蓝磬最大的愿望。可如今,竟然连这样的愿望都已经不能实现了。
教坊司……那个地方是比白玉轩更加可怕的存在。那里不会有人再像莫千金一般好心考虑墨瑶的感受,那里的人只会将她拍卖,如同一件物品一般。
那里沒有什么规矩,來者是客,去的人也都非同一般,皆是达官显贵。
墨瑶去了那里,就会真正迎來地狱,成为……官妓。
还有一件让蓝玉有些不解的事,那就是前几日,锦衣卫向皇帝禀报了蓝家大小姐蓝沁在别院中上吊自尽的消息。
按说,这个世上已经不可能有蓝沁了……那么,真的有人死了么。死掉的人又是谁。
蓝玉在天牢里的每一日,几乎都如同煎熬一般的翻來覆去思索这些事情。这位叱咤沙场、戎马一生的名帅,就这样在天牢之中,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日。
洪武二十六年七月,朱元璋终于准备送蓝玉上路了。
那一天,蓝玉在天牢内吃了最后一顿午饭,然后抹了把嘴,站起身挺直腰板,一步步向天牢外走去。
每一步,都是人生的最后一个脚印。蓝玉低着头,细数着自己走到刑场的步数,想看看自己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究竟是怎样的。
被衙役押送到刑台之上,蓝玉站在中间,听着街上百姓的议论。
有的人说:“居然谋反。简直是大逆不道。”
有的人说:“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公爷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的人高喊着“杀。杀。杀。”
有的人笑嘻嘻的在人群中看着热闹。
蓝玉就这样听着,感受着,然后突兀的露出了一个笑容。平头百姓,又懂得什么。了解什么。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谋反,只是听到这样的圣旨,便自然而然的这样信了。
所谓三人成虎,自然如是。
蓝玉扭头看向皇城所在的方向,默然不语。自二月入狱以來,他再沒有见过朱元璋一面。很显然,他是否冤屈,朱元璋根本就沒有兴趣知道。他只是下了这样的决心而已,下了个一定要杀掉自己的决心而已。
陛下啊陛下,臣是否谋反,天地可鉴,您的心中,怕是也很清楚吧……
蓝玉自少年时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他对这位决胜千里的帝王十分钦佩,曾发誓此生定要在他身边效忠,并在洪武朝将北元政权亲手瓦解。
蓝玉确实做到了,而朱元璋也欣慰的将他比作卫青、比作李靖。
朱元璋还曾说过,若蓝玉不负他,他定不会负蓝玉。如今,一朝翻脸,竟然是这般的毫不留情。
蓝玉决然的转身跪在刑台上,曾经的那些推心置腹,如今想起竟是这般的让人齿寒。
屠刀举起,蓝玉闭上眼睛,此生纵横沙场、于愿足矣。愿來生,闲云野鹤,再不复朝堂官场。
刑台下面,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一个灰色的身影混在人群之中,他被身后的两个人紧紧的箍住。看那架势,若不是人流量太大,挤着不好行动,他一定就挣脱拉着他的人,向刑台上冲了过去。
身后的人拼命的抓住他,那灰衣人死死咬住牙,他直直的盯着刑台上发生的一切,眼睛一眨不眨,就这样盯着。
他看着蓝玉怎样死在刑台上,他看着鲜血怎样喷溅出來,他听着百姓们起哄,也听到蓝玉死前大喊的那一句:“陛下。臣冤……”
蓝玉的话沒有喊完,人头已然落地了。
灰衣人身后的两个人死死抱住他,已防止他太过激动。那两人别过头去,不忍看到刑台上发生的事情。
可灰衣人,却从始至终牢牢盯住刑台,注视着那上面发生的一切。
蓝玉死了,尸体被带了下去,紧接着,又换了一批人被带了上來。
很多人已经面目全非了,灰衣人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只是听着监斩官一个一个的报名字,偶尔听到熟悉的名字,灰衣人眼神不自觉的闪动。
一个个人被押上了刑台,一颗颗人头落地,刽子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痛快,越砍越顺手。
“纪纲。”
当监斩官报到这个名字时,灰衣人眼中的仇恨显然又增加了许多。他牢牢盯着那个被带到刑台上的清瘦男子,他虽然看不见那男子的相貌,但却还是忍不住死死握紧了拳头,哪怕指甲掐进肉里,哪怕流血生疼,都已经夺不回他的理智了。
当纪纲的人头落地的瞬间,那灰衣人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两人忙追了上去,灰衣人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后竟然在城内运起轻功疯跑了起來。
也不知是跑了多久,追了多久,三个人一前两后的身影奔到了京郊的树林中,灰衣人似乎力气用尽,原本用轻功向前冲的身体,直直的向地面栽了下去。
后面的两人追上他,扶住他查看伤势。
那灰衣人嘴角渗出一些血迹,眼中流出热泪,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少主,怕是再这样下去,伤势又要复发了。今天这样悲怒交加,怎么受得住。”
“我就说不能來吧。偏偏都不听。非要过來看,看了又能怎样。。”
那被称作少主的灰衣人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被泪水完全模糊,力气似乎也已经用尽了。
只是,他哭着哭着,突然就又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里夹杂着哭泣的声音,就这样又笑又哭的过了片刻,他才哽咽着缓缓说道:“來看过……总是要让自己、记在心里。今日之仇,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定然要、要让所有仇人,一笔一笔的、给我偿还。”
那两人将他扶着坐起,其中一人道:“少主,即便如此,也要慢慢來啊……”
灰衣人还带着泪水的眼中迸射出浓浓的仇恨,他冷冷说道:“不错,是要慢慢來。但那些仇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少主,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灰衣人**着,似是身体的旧伤又复发,他低声道:“找个地方让我养伤,然后……去北平。”
“北平。”
“不错。若要复仇,北平那里有个人,定会帮助我们的。”
坤宁宫内,朱元璋坐在龙书案后,听着蒋瓛的汇报。
“陛下,今日刑场一切进行顺利……”
朱元璋点点头,他脑中不自觉就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总是追在自己身边的,十几岁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还年轻的朱元璋问那个男孩子:“蓝玉。你还这么小,能成什么事。”
男孩子扬起大大的笑脸,坚定的说道:“跟着朱大哥。早晚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军人。”
蓝玉确实做到了,他确实成为了最伟大的军人。
朱元璋突然惊觉,自己即使是在回想过去那些岁月时,都已经不会再有心软和悲伤的感觉了。
抚摸着龙椅上的雕龙,朱元璋感叹,原來人的心,真的可以越变越硬。
“蒋卿,按照原本计划,把东西做好,送到蜀王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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