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薛王氏说及京城又有信来,薛蟠“哦”了一声,“妈,我还没吃饭呢。”
薛王氏听说,忙叫同贵去厨下传饭,埋怨道:“有什么可着忙的?肚子空了一宿了,早上饭食可不兴不吃!”
“这不是知道来人了么?”薛蟠笑嘻嘻地坐在小炕桌前。
幸而饭时才过,不多时同贵就带着一个小丫头,端了点心粥菜来。薛王氏坐在一边儿,看着儿子也不用汤匙,端起素瓷小碗儿来一仰脖儿喝了半碗粥下去,不由得笑骂:“慢些!呛着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清香荷叶粥熬得很够火候,粥色微泛浅绿,粳米莹白软糯,吃起来还带着一股子荷香,夏日里最是解暑气的。
薛蟠喝了半碗,肚子里有了底,吃相也便稍显雅了。拿起筷子夹了酱笋条放到嘴里嚼了嚼,“这个比前儿吃的那个味儿更好些。”
“嗯,就着粥是不错。”薛王氏手里端着茶抿了一口,“蟠儿,还记得你姨妈家里的大表姐元春不?”
也不等他说话,又笑道:“是了,这些年咱们都没进过京。上回回去省亲还是你四岁那年,哪里就能记得了?你元春表姐前两年进宫去做女官,你姨妈信上说,她得了宫里贵人的眼。先是在梅贵妃娘娘跟前当差,许是得了娘娘心意,上个月被娘娘赐到靖王府里了。靖王你听说过没有?”
薛蟠一口芝麻卷儿险些噎在嗓子眼儿处,忙端起旁边的茶来一通灌了下去。
“您再说一遍?进了哪个府?”
“靖王府呐!”薛王氏狐疑道,“怎么,你不知道?”
能不知道吗?前两日还瞧见人了呢!
薛蟠心道。
开了话头儿,薛王氏话便多了起来,“你元春表姐是正月初一的生日,都说她是生来有福的——出生的日子便比别人占了先!先前见她进宫当了女官儿,我还怕她熬不出来呢。早年在京里住着,每到赶上宫里往外放人的时候,我也瞅见过几个。回了家里虽是说着体面,可到底岁数大了,后半辈子就没个好着落。再没想到她竟是能够这两年就出来的,或者往后真有段大福也未可知。”
薛蟠放下筷子,同贵机灵,忙递上了雪白的帕子。薛蟠接过来擦了擦嘴,又有两个小丫头上前,一个捧盆,一个端盏,伺候他洗手漱口。
其实薛家历经多年,为金陵一方首富,排场并不小的。薛蟠就是觉得纳闷了,为什么一跑到荣国府住着去,连丫头都没剩下了几个。
“姨妈不也说了,是被梅贵妃赐到靖王府里去的。这就跟个物件儿差不离,哪里就能说的上福气了?”挥挥手叫丫头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同喜同贵两个薛王氏心腹在跟前,薛蟠淡淡开口,“靖王爷有王妃罢?侧妃什么的,也得是指婚才行。元春表姐用个‘赐’字就送进王府里头了,顶天儿了就是个侍妾,一辈子伏低做小。主子坐着她站着,主子吃着她看着。有何好的?”
薛王氏被儿子后边那两句逗得忍不住笑了,“我捶你个嘴刁的!那是你表姐!”
“那妈预备两样东西送京里头姨妈家去,权当贺礼吧。”
这礼物之事不必他说,薛王氏接了姐姐的信,立马儿就命人备下了。她心里头也有些盘算,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倒也是,不过也不尽然。这做小和做小,可也不一样。比如王府的侧妃侍妾都是小,自然就比一般人家的姨娘要体面的多,身份也要高贵些。再比如你表姐,是靖王的亲母梅贵妃所赐,那便是靖王爷的正妃,也要高看她一眼呢。她出身也不错,我想着,往后日子不会难过的。”
方才饭吃的急了些,薛蟠鼻子上渗出了几颗汗珠儿。他随手抹了,也不接话茬儿。
薛王氏眼睛盯着儿子,颇有些热切之色,奈何儿子愚钝,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只得自己又开口:“你姨妈信上还说,若是咱们在这里住着不便,或可回京去。与你舅舅他们近了,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薛蟠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京城他是打算去,可没打算现如今就去。方才薛王氏透露出来的信息,足以让他原本就偏向于暗中支持徒凤羽的小心思坚定下来。不过,人都说“兔死狗烹”呢。自己这忠犬还没帮着人逮着兔子,不是被烹的更快更容易?要想不被烹了,就得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长远的价值。薛家根基在金陵,此时如果就去了京城,自己有的不过是几两臭银子。这有什么值得拉拢的?直接罗织罪名抄了家,银子也能充公。
徒凤羽朝自己抛出橄榄枝,想必是夺嫡之路走得也并不舒坦。大笔的银钱支撑少不了,自己可也不能完全让他当座金山来用,总要让他看出来,自己除了银子,其实还有脑子。
因此,几下里考虑,此时留在金陵才是上上之选。
“咱们家还在孝里头,如今虑这些早了些,等过了父亲的孝期再说罢。况且,这边儿的买卖正是才上手,若这么抛下进京,怕是人心就散了。”
“……”
薛王氏被不轻不重顶了一句,心里有些不痛快。看看眼前也没有别人,索性扯开了话说:“你妹妹今年也有十一了,有些个事儿也该筹措着了。先你父亲在时候,也很是看重你妹妹。不是我说嘴,你往常也往外头去走动,这满金陵里头可有比你妹子更为出挑儿的女孩儿?虽是在孝中不好多说什么,你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才好。元春小时候我见过的,平心而论,除过了公府出身,也没见她哪里就强过了别人。”
到底也是自己的外甥女儿,薛王氏没好意思直说自己觉得元春不如女儿。
薛蟠起身,“妈,您拿宝钗跟个给人做妾的去比?就算是她强过了表姐,又有什么可说嘴的呢?难道往后出去应酬,您要我指着妹子说,我妹子比王爷的小妾还要强些?姨妈怕咱们受了族人气,那是亲戚情分,可是咱得自己个儿知道好歹。如今您出去瞧瞧,族里头可有人敢在我跟前炸刺儿的?既是这样,买卖又在这里,何苦就虑着这些有的没的?”
顺手掸了掸衣角儿,“妈提到宝钗,我倒是想起来一事。她是不小了,平常也还稳重。像今儿这场合,怎么就不知道回避了?五婶子小户出身,六婶子口无遮拦,那些个娼门粉头的话,让她听了好呢?妈,给她找个教导规矩的人罢?除了孝她就得跟着您往外头去走动了,这么着可不行。”
薛王氏一大早上起来,先是薛张氏上门来哭诉丈夫养粉头,幸灾乐祸过了,哪知道就被儿子一通又一通的话堵了噎了?
面上一沉,眼中已经不见了往日慈爱的目光。
薛蟠说完后早就一溜烟儿跑了——笑话,王家出身的女人不管面容上慈爱也好,泼辣也罢,骨子里头都是相当彪悍的,掌控欲也强的很——这一点便宜舅舅王子腾身上其实更明显。这会子自己没管好嘴,说顺溜了,连带着老娘妹子的面子都削打了一通,不跑等着挨巴掌不成?
一口气跑到外头书房里边儿,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就着翠柏的手喝了两口茶,想了想,道:“去告诉大管家,往后咱们家里往各处的信都先交给我来,尤其是京里的。”
贾云春进了王府……这和剧情不一样啊!
薛蟠挠挠脑袋,将两条腿加在了黄梨木的书案上。他身上肉多,这么着坐了没一会儿,自己先就受不了了,只好又放下来。
日头渐高,翠柏很有眼色地去传了酸梅汤来。
薛蟠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小银羹匙搅着碗里的碎冰,冰块儿发出轻而脆的撞击声,桂花的甜香和着梅汤特有的酸气蔓延开来,引得翠柏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瞧你那点子出息!”薛蟠笑骂,“自己倒一碗喝去,给青松留一碗。”
翠柏笑眯眯地出去了。
薛蟠这才揉了揉额角,静下来细细地想着。一个王府侍妾,就值得荣府王夫人写信来报喜?要是他,好好儿的女儿给人去做小,必是羞于跟亲戚开口说及的。唉唉,偏生自己老娘还一副也动了心的样儿……
一时有人来回外头张添锦来找,薛蟠忙出去。翠柏廊下正偷着喝青松那份酸梅汤,看了薛蟠走,忙丢了碗跟上。
张添锦站在薛家门口,来回踱着步子,脸上带了几分焦急。见了薛蟠急匆匆出来,忙迎上去,一把拉着,“走,有事儿跟你说。”
“哎哎,哥你慢点儿啊!”
张添锦生的细高挑,两条长腿迈出一步顶薛蟠两步。他走的又快,薛蟠先还能跟上,越走越觉得气喘,索性两手抱住了张添锦胳膊由着他拖着走,“我可是走不动了!你有话说有屁放,怎么这般不痛快?什么话还非要往别处去说?”
“唉……”
张添锦带着薛蟠也没往别处去,只来了昨儿两人看的铺面。叫后头跟着的翠柏等人擦了桌椅,拉着薛蟠坐下,“蟠哥儿,你……你得当心些!”
“这是怎么话说?”薛蟠纳罕。
张添锦低声道:“昨儿我听我父亲说,自打薛伯父过世,你们族里头人在你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原先他还想着,这一年多了没见他们什么动静,许是被你镇住了。可是我那姑父竟是悄没声响地养着一个外室许久,这事儿让他觉得怪了。我姑妈素来当家谨慎,但凡银钱上有出入,再瞒不过她。那我姑父养着外宅的银子哪里来的?我爹还说,你们家五老爷,最是好赌。上回听说在场子里头一跟就是百两,他们家里有这底子让他赌去?再有薛螯,听说如今花钱也流水似的。你别只看他们表面儿没什么,或许人家暗地里找了靠山,迟早要咬你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