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朱棣早早地把三个王子打发回皇宫去报到,然后带着沈若寥到方孝孺家来。
沈若寥有些担心方孝孺会不在家;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燕王的头脑。朱棣早在头天宴会的时候,就向方孝孺表达了次日要登门拜访的意思。方孝孺向天子请了假,正在家中等候。
寒暄过后,两个人和方孝孺一同坐下来。朱棣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红纸包来,说道:
“离开北平之前,王妃特意托我带上这个,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方先生手中,以答谢先生对三个犬子的辛勤指教。这也是孤的一片心意,先生如不嫌弃的话,请务必笑纳。”
方孝孺见燕王给自己送礼,还不知道是什么,心里就有些打鼓。他知道燕王并不是个媚俗之人,然而朝廷与藩王正处于对立状态,特别是善于权谋、城府极深的燕王,此时此刻给自己送礼,虽然不违礼仪,却难免有收买贿赂之嫌。他没有伸手去接,冰冷地说道:
“燕王殿下客气了。下官身为翰林学士,为皇室宗族子弟教书是我的本分。殿下这又是何必呢?”
朱棣真诚地笑道:“先生误会了。朱棣此礼,绝无行贿之意。”
他将纸包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双厚厚的百纳鞋垫,说道:
“小王临行前,王妃特意花了三天时间,为先生纳了这双鞋垫。王妃说了,先生朝夕侍奉天子,日夜为国事操劳,还要同时兼顾我们的孩子们,不辞辛劳为他们教书,来往奔波于朝堂与学堂之间,脚底都不知磨出了多少泡。小王和王妃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感谢先生,久仰先生清名,东西贵重了,怕先生不肯接受。想送几个北平特产的柿子,无奈时令不佳,没有上好的鲜货。这双鞋垫之上所有的用料,棉布是王妃平日自己纺织的,麻线也是王妃带着郡主一起搓的。炽儿喜欢园艺,在王府中种了些香草自娱自乐,小王便拔了些晒干,要王妃一并纳入鞋垫中,也算是替炽儿孝敬先生的意思。先生莫看原料粗糙,手艺拙劣,但完全是孤和王妃的一片感激之意,请先生千万不要嫌弃。”
方孝孺大为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鞋垫来,细细端详了一番;朴素无华,厚实而柔软,极其精致的做工,无比细密的针脚,显然徐妃在一针一线上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他把鞋垫爱护地捧在手心里,感动地说道:“娘娘真是太费心了,方某如何担当得起?孝孺半年来辅导三位王子读书,尽力甚少,全赖三位王子自身天资聪颖,所以日有长进,孝孺其实没有丁点儿功劳。”
朱棣笑道:“先生太过谦虚了。孤和王妃的儿子,我们心里都有数。三个王子在京师期间,一定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是老二和老三,恐怕让先生头痛不已。平时在王府里,教书的先生都不敢对我和王妃说实话,只是打马虎眼,拣好听的说。孤知道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三个王子有什么缺点,今日请先生畅所欲言,孤难得有如此机会从外人口中了解自己的孩子,还请先生不用顾忌孤的面子。”
方孝孺笑道:“殿下多心了。三位王子各有各的优点,都不是平凡之辈。世子殿下谦恭知礼,温尔雅,胸怀大志,勤奋好学,孜孜不倦,更兼礼贤下士,天子、太后和武百官都对他交口称赞。殿下和娘娘教养有方,在方某授书之前,世子殿下就已经是酷爱读书,博古通今,落笔生花,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方某对世子殿下,实在只有切磋的荣幸,绝无指教的资格。”
“先生抬举炽儿了,”朱棣微笑道,“炽儿只不过是生性安静老实,是个规矩孝顺的好孩子而已,资质愚钝,并没有什么天分,如果再不知道刻苦努力,就更不能成器了。”
方孝孺道:“燕王殿下也是谦虚了。三个王子中,论人品德行、论举止风度、论天分资质、论才学勤奋,世子殿下都是最出色的,恐怕在所有亲王子弟当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朱棣道:“先生真的如此认为?看来,二王子和三王子可是给先生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啊。”
方孝孺笑道:“哪里哪里,燕王殿下多心了。二殿下机智敏锐,悟性很高,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幼,不像他哥哥一样安静向学,总是有些贪玩,时常逃课,即便上课也总是走神,不能长久地坐着,更不愿圈在宫里,每天都会向天子要求放他出去玩一两个时辰。每次出去,又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把护驾的随从甩掉,让所有人无从打探他的下落,整个皇宫人心惶惶,为他的安危担忧。除此之外,二殿下酷爱习武,更兼武艺高强,常常喜欢和天子身边的近身侍卫比武,弄得整个御林军都有些鸡犬不宁。既然时有分心,学业上自然是不能望及世子殿下的。二殿下如此年轻,三殿下就更年轻了,少年人血性方刚,又不太会自律,经常有宫女向太后和皇后娘娘报告说两位殿下举止轻薄无礼。太后和皇后娘娘向万岁说明之后,万岁爷也没有办法,只好选了两个有姿色的年轻宫女送去侍奉两位殿下,不料却被两位殿下赶了出来,说万岁在试探他们,是瞧不起他们。”
沈若寥不由在心里窃笑;如果不是因为看到燕王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会觉得这些事情更加好笑。
朱棣面容阴沉,慢慢地说道:“是这样;孤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方孝孺道:“殿下不必过于焦虑。年轻人自制力差是通病。至少,还有世子殿下沉静端庄,颇识大体,很为殿下争气。殿下想必早也听说过,太祖高皇帝对世子殿下也是赞赏有加。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世子殿下刚刚获得高皇帝册封,奉旨来到京师学习,作出过几件让高皇帝十分满意的事情。”
朱棣岂有不知,此刻却犹豫了一下,明知故问道:“孤不太了解,还请先生细说?”
方孝孺道:“先是冬日清晨,高皇帝命秦、晋、燕、周四世子分阅军队,其他三位世子都早早地阅毕归来,唯独燕世子殿下一人很迟才回到太祖面前。太祖问他缘故,他答道:‘旦寒甚,俟朝食而后阅,故后。’世子担心士兵们难以忍受早上的寒冷,宁可自己落在其他世子后面,也一定要等士兵们吃过早饭再行检阅,可见仁义是出其本心。又有一次,高皇帝命诸王世子分阅奏章,然后向他禀报奏章内容。世子殿下独独选取关系到军民百姓切身利益的事情奏闻圣上。奏章中有了错别字,世子殿下从来不说。高皇帝深感奇怪,问他是不是忽视了。世子对曰:‘不敢忽,故小过不足渎天德。’高皇帝又问他:‘尧、汤时水旱,百姓奚恃?’对曰:‘恃圣人有恤民之政。’高皇帝听了大喜,夸奖说世子殿下有君人之识。高皇帝诸孙中,除了今上,最宠爱的恐怕莫过于世子殿下了。”
朱棣沉吟道:“炽儿这孩子是忠厚有加,可惜勇武不足。煦儿则完全相反,勇武有余,却过于放纵恣肆,有时让孤和王妃也深感头痛。燧儿就更不如他的两位哥哥了。好在他们还小,也许随着年龄增长,会渐渐成熟懂事起来,能别再让父母如此操心。”
方孝孺道:“肯定会的。三位殿下都是天资聪颖过人,只要悉心调教,引导给他们正确的方向,他们都会有非常光明远大的前途。”
朱棣道:“全赖先生费心了!孤和王妃感激至极。”
方孝孺笑道:“殿下太客气了,孝孺分内之事。”
朱棣微笑道:“方先生半年以来,对孤三子已经了解颇深,因材施教,成效卓著。孤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赏脸应允。”
方孝孺微微一愣,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微笑道:“殿下何须客气;有何吩咐,但讲不妨。只要是下官能做到的,下官自然是乐意至极。”
朱棣道:“孤不几日后就启程离京,回北平去了,三个犬子就留在应天,跟随方先生继续学业。不过,应天毕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北平,孤和王妃也年纪大了,希望孩子们都在面前陪着。炽儿的孩子还很小很小,光有母亲的照料是远远不够的,尤其孩子又是世孙,孤和王妃希望炽儿能在孩子身边,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良好的教育,尽到父亲的职责。还有,煦儿也到了成亲的年龄,孤和王妃正在为此事谋划。但是三个王子现在都不在家,所有的事情就都没法办。所以,希望三个王子能早日回家。但是,他们的学业也是至关重要,不能有一日耽搁,所以孤还希望到时候方先生能随同到北平来,一直为我三个王子教书。孤先前已经向天子表达过这样的意思,现在当面向方先生承诺,如果先生愿意赏脸,做三个王子的先生,孤将效十一弟蜀王,在府内特辟书房一间,给先生研经专用。”
沈若寥不由暗暗感叹燕王高明。明明只是想要三个儿子回家,却把话说得像是请方孝孺去北平教书。其实王爷心里,最关注的还是三个王子只要回家就好,至于方孝孺是不是跟着去北平,继续教书他都无所谓;然而王爷很清楚学业是天子和朝廷继续扣押三个王子的最好借口,所以他必须竖起这块招牌,一面感情攻势同时进行,拿出父母亲情和幼小的朱瞻基来感化方孝孺。也就是方先生;如果他面对的是天子朱允炆,沈若寥深刻怀疑那个单纯柔弱的皇帝立刻就会招架不住,全盘答应了四皇叔的请求。
方孝孺对燕王这番动听的话显然不是无动于衷。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了有些同情的口吻说道:
“殿下和王妃思子之心,为人父母,下官可以深切体会。不过,卑职也是无奈。天子面前,需要我时时服侍;三个王子的学业又不能半途而废。所以,下官所能想出来的办法,只能是继续委屈燕王殿下和王妃娘娘,让三位王子留在京师。孩子长大了,总要学会自立,学会离开家,完全扔掉对父母的依赖,独自打理自己的生活和学业,这样才能终成大器。以方某之愚,年轻的时候,犹且辞母抛家,独自一人投宋濂先生门下求学,数载不曾归视,为先父罹难,方才回家服丧。及丧除,便即动身复从师门,直至卒业。以三位王子的资质,若能像卑职一样静心学习,日后成就能不及我哉!殿下和王妃娘娘忍得须臾分别之苦,将来必定因此得福。”
朱棣沉思片刻,微笑道:“方先生一番肺腑之言,直教孤豁然开朗。天下一样父母心,孤和王妃为了自己的孩子,莫说是忍耐几年的孤独寂寞,就是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先生如此诚心诚意为三位王子教书,就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师,直到卒业吧。有先生在,我和王妃也可以放心。”
方孝孺道:“完全可以放心。卑职必定竭忠尽力辅导三位王子的学业,为殿下分忧。至于三位王子的生活,天子日日关注,特旨宫中内侍悉心照料,殿下和王妃娘娘也完全不必担心。”
朱棣拜谢道:“既如此,孤和王妃就谢谢先生了!”
方孝孺慌忙扶起燕王来,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实在是太过客气,折煞下官了。殿下请宽心回北平吧。这双鞋垫,孝孺就腆脸收下了,恭谢燕王殿下和王妃娘娘一片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