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面对面看着万衡心,几日来重复的头痛又隐隐发作起来。他轻轻皱了皱眉。
他刚刚跟豆儿谈过;通过豆儿又把仇安从后门叫进府来,跟仇安谈过;眼下通过仇安,约见万衡心,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方式,一切只为了最大可能地淡化,掩人耳目。他实在太害怕了。
然而想起豆儿满面委屈的泪水,她哭求自己告诉她究竟会发生什么,她坚决地表示老爷如果有难,豆儿誓当同死,决不偷生于世。仇安眼中的不解和怀疑。他的刚硬又有些动摇。
船在秦淮河上随波轻轻摇荡;四面帘幕低垂,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丝毫。沈若寥从不晕船,此刻,太阳穴却胀痛不已,他有些微眩。
万衡心也在仔细打量着他。还未开口,人却微笑了。
“沈侯爷,仇安已经都跟我说了。我柳家虽是京城首富,毕竟只是商人;您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名将,威震天下的东昌侯;您家的丫鬟,岂是我那个穷表弟能高攀得起的。”
头痛顿时厉害。沈若寥不由得举起手来,按住太阳穴,紧蹙双眉,闭上眼睛。
万衡心笑道:“侯爷见谅;小女子说笑而已。我柳家跟侯爷交情至今,我还不知道侯爷是什么为人。侯爷对豆儿和仇安说过的话,不必再对我说一遍;侯爷的心思,我完全理解。侯爷对仇安说,有朝一日,他会感激你今日的决定。我倒是现在就可以告诉侯爷,我柳家已然对侯爷无比感激了。不过,侯爷未尝不是看扁了我柳家。能与侯爷结亲,乃是我柳家的荣幸。日后若侯爷有难,我柳家又岂能忘恩负义,只图保住自己富贵,而坐壁上观?”
一番话只惹得沈若寥头痛更加尖锐。他忍不住轻声呻吟了一下。
“柳夫人,恕我直言,您是生意人。生意人一切以利为上。豆儿与仇安若办婚礼,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俩既然只图在一起白头偕老,柳家又何苦非要给自己惹祸呢?”
万衡心道:“侯爷对了,也错了。生意人是重利;然而我柳家能做到今日的京城首富,绝非一个单纯的重利就能成事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况富贵之时,则更需谨慎低调。沈万三是如何败的?并非败在他有足够的钱来修城墙,而败在他偏要用那些钱来修城墙。”
沈若寥道:“我们取得一致了,谨慎低调。你若非要办这个婚礼,那绝非是谨慎低调之为。”
万衡心道:“那取决于,这个婚礼如何办法。仇安虽是我表弟,乃是远亲,又只在我家做一名伙夫。豆儿虽是王府宫女,侯门侍婢,毕竟也只是个下人。婚礼并非只单纯是个形式;婚礼是为表对天地祖宗之虔敬,以求天地祖宗之福佑,因此,虽然可大可小,但决非可有可无。依我说,豆儿和仇安两情相悦,又都是父母双亡,三媒六聘、大宴宾朋的形式自可不必,然而天地则一定要拜。”
沈若寥烦恼地望着她:“柳夫人,我怕就怕的是两家人站在一起,鞭炮喜堂。您家可是在三山街,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
万衡心道:“拜天地而已,其实只要一只香案。侯爷和夫人,我和我家老爷。豆儿和仇安。加起来六个人而已。何须鞭炮喜堂那么隆重?就在此地即可。”
“就在……此地?你是说——”
“对;侯爷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见我,为了掩人耳目。拜天地也完全可以在这秦淮河屋船之中。只要豆儿和仇安两人情真意切,我们四人诚心祝福,这便足矣。”
沈若寥犹豫了片刻,琢磨万衡心的办法。
万衡心含笑道:“侯爷还有疑虑?”
“他二人的装束?我总不能不打扮新娘子吧?”
万衡心道:“要我说就不打扮。您可以回去问问豆儿,看她介意不。反正我家仇安是一定不介意的。您尽可以给豆儿准备嫁衣,待拜过天地,回到我柳家后,我许她穿十日嫁衣,享十日新娘的清福。至于嫁妆,您就不必准备了。我柳府养豆儿还是养得起的,我们又都喜欢她,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可是——”
“您不准备嫁妆,我也不准备聘礼。您看呢?”
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彻底败在了这个柳家大奶奶手下。他于战场之上斗智斗勇,于天子朝臣之间周旋,却跟一个商人斗不过一个回合去。
他笑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万衡心,眼神中满是惊讶和钦佩。
“柳府能有今日,若寥毫不奇怪。此事都依柳夫人安排了,在下五体投地,再无二话。”
沈若寥回家来,远远地望见一人牵马在自己家门口徘徊。他走近些,看到那人容貌,却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他走到跟前,那人转过身来,正与他面对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更吃了一大惊。
那人看见他,眼神中掠过惊喜,很快被犹疑不安替代,只是呆呆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仿佛不知道该挑什么字眼来称呼他,竟没有说出口。
沈若寥愣了片刻,没有说话,却走上门阶,敲开自家的大门。
虎生开了门。沈若寥道:
“我有客人。快去牵马。”
虎生便上来牵马,一下子看到了那人的脸,大吃一惊。
“这……这不是——”
沈若寥打断他,不想让来往行人听到那个名字。
“拴好马后,立刻叫他们准备一个房间出来。”
说罢,他便拉起骆阳,很快地走进了门。
骆阳被他一路拉着,穿过数重院子,池塘,花园,径直走到厅堂来。
沈若寥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下,然后才问道:
“骆阳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骆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王爷……王爷差我来见侯爷。”
沈若寥谨慎地坐着。
“王爷有何事?”
“王爷……想知道侯爷和郡主近况如何,差我来探望。”
沈若寥疑惑地望着骆阳。
“骆阳兄,王爷早就对我死心了。就算以前没有,东昌这一战,也该让他明白了。他到底差你过来做什么?你不用担心,没有别人会听见。我也不会抓起你来。”
骆阳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我……其实不是王爷派我过来。若寥,我是……走投无路,才离开北平的。”
沈若寥半晌没有吭声。骆阳却也不再继续说,只又叹了口气,然后便沉默。
过了许久,沈若寥慢慢开口道:“骆阳兄,你是说,你离开北平,离开燕王?你来投奔朝廷?”
骆阳摇摇头。
“你来投奔……我?”
骆阳依旧摇头。
沈若寥大惑不解。
骆阳低声道:“我不是来投奔什么。我是走投无路。我只想来看你一眼,然后离开京城,随便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沈若寥诧异地望着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他这才注意到,骆阳一身最普通的平民装束,根本不再是当初燕王身边那个英气勃发的侍卫长的样子。
骆阳轻轻说道:“王爷再也不相信我了。他不让我做任何事情;从东昌回北平后,根本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也不让我留在宫中,也不让我留在军中,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儿。北平的感觉,再也不是当初;我只能离开。”
沈若寥想起来,老三哥告诉过他,自从燕王开始信任他,燕王就开始疏远骆阳;而自从他背叛了燕王,燕王对骆阳反而更不如初,每况愈下。
他问道:“你可知道,燕王为什么如此?”
骆阳摇摇头,微弱地一笑:“我只知道,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王爷的事。别的,我没有办法控制,我也就不在乎。”
沈若寥轻声道:“骆阳兄,你有没有想过,燕王这样对你,很可能是因为我?”
骆阳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里便沉了下去。很显然,骆阳早就明白这一切原委,此刻听他说起,也毫不惊讶。
骆阳道:“王爷怎么对我,说到底,是王爷自己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想,他从始至终,就并不真的相信我。有没有你,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沈若寥沉默片刻。
“骆阳兄,你可知道老三哥?”
骆阳点点头:“我知道。王爷派他在你身边卧底,你除掉了老三哥。王爷后来才明白反倒是被你耍了。”
沈若寥轻轻道:“那你怎么还敢过来?”
骆阳道:“你放心;我不是来做燕王奸细。我只想来看看你,然后我就走。我本也不想继续留在战场之上。”
沈若寥摇摇头,重复道:“你怎么敢过来?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捆起来,送到——送到锦衣卫去。你想过没?”
骆阳望着他,浅浅一笑:“我早说过,我是走投无路。我就算从此浪迹天涯,若是日后燕王真的夺了江山,登了大宝,这天下都是他的,我又能躲到哪儿去?我就想再见你一面。”
沈若寥问道:“三保兄呢?他还好吗?王爷对他如何?”
“他不错;王爷对他十分倚重,你不用挂念他;他比我强。”
“他不能帮帮你?”
骆阳道:“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他能怎么帮我?”
“他知不知道——”沈若寥停顿了一下,“骆阳兄,我还是不能理解。燕王起初因为我,疏远你,这个不难想象;可是后来,我背叛了他,他为什么反而又迁怒于你?这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可能因为,你我都做过他的近身侍卫。”骆阳说道,“也可能……”
他犹豫了良久,瞟了一眼沈若寥,目光中却尽是难言的苦衷,又低下头去。沈若寥见他犹豫,不敢出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
骆阳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若寥,你还有我给你的那把靴刀么?”
沈若寥感觉到,自己仿佛从一开始就在期待这个问题。他俯身抽出靴刀来,递给骆阳。
“从未曾离身片刻。”
骆阳接过刀来,深情地凝视着,抚摸了一下。
“我的父亲,”他开口道,“早先在中山王帐下效力,随中山王一起守备北平,于是也安家在北平。洪武二十年,蓝玉为左副将军,随大将军冯胜出征纳哈出。家父由北平从征蓝玉麾下,屡献计谋,深受凉国公器重。凉国公由是把家父带在身边,伐捕鱼儿海,讨建昌,家父都是大将军蓝玉帐下最得力的亲信之一。”
沈若寥暗暗心惊;他已经可以预感到,骆阳即将说出来的,是怎样的身世和秘密。
骆阳继续说道:“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收兵回朝,经过北平。燕王犒劳大军,款待将士的同时,曾向凉国公暗示,想要凉国公给他一些征获的蒙古战马。凉国公塞外打仗之时,就已经察觉到燕王私自屯兵,知道王爷必有远谋,此刻便没有答应。王爷见凉国公信赖家父,便想办法笼络家父,派人找到我家来。家父回绝了王爷,并报告给凉国公。王爷于是把母亲和我抓到宫中,想要扣为人质。但是不知为什么,王爷见到我,却说他很喜欢我,又见我习有武艺,于是便放了母亲回家,留下我,让我进了护卫亲军。”
沈若寥一声不吭,心惊肉跳地望着骆阳。
骆阳仍是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
“洪武二十四年,我是十八岁。建昌卫月鲁帖木儿反叛,凉国公蓝玉奉诏率师平叛,大获全胜。其时兴宗皇帝,当时的皇太子,已经久病。燕王再次找到父亲,想要结好凉国公,并以我和母亲相要挟。父亲当面痛斥了王爷,后来——后来……”
骆阳停顿了一下。
“后来,凉国公发现家父死在军营里,看上去像是自杀身亡。凉国公却觉得父亲死得十分蹊跷,怀疑一定与燕王有关。凉国公脾气暴烈,心高气傲,便公然指控王爷怀有篡逆之心,他常年在塞北,早有证据,让王爷不要得意太早。后来,出了蓝玉大案,此事也便没了下。母亲得知父亲去世,当晚便在家中悬梁自尽。凉国公亲自主持安葬了我父母,并把父亲在营中的所有遗物交给我,其中便有这把靴刀。燕王准我为父母守丧,丧期过后,便升我为近身侍卫,总督宫内亲军,出入不离左右。”
沈若寥听得心惊胆寒。
“你……不怀疑燕王杀了你父亲?”
骆阳道:“我不知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我在北平出生长大,就和每一个北平人一样,一直敬重燕王。我从来没有动过丝毫复仇的念头。”
“你不恨他?”
骆阳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沈若寥道:“骆阳兄,那你知不知道,凉国公之所以后来得祸,都是因为燕王设计陷害?”
骆阳道:“我有所耳闻。不过——若寥,并非我不愿相信,或者我不敢复仇。所有这些事情,到头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明白,除了一件事:我绝不会去伤害燕王。即便这些都是事实,他真的害死了我父母,又制造出蓝玉大案,你亲眼也看到了,他是怎样的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他治军的才能,待人的胸襟。他的理想,他的谋略,他的铁腕。我当然恨我的杀父仇人,但我不恨燕王。我既然承认他的追求,也应该接受他必须要杀的人,和必须要造的反。挨到我头上,我也只能自认命而已。”
仿佛是内心最深处的那片秘密的、从无人知晓的幽潭,此刻被骆阳无意间撞击起共鸣。沈若寥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我明白。”
骆阳道:“所以——今天看来,王爷其实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我也想不明白,他当初把我带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若寥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相信了骆阳所说的一切。他叹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骆阳道:“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走投无路之人,无家可归,也无业可立。我想大江南北,海阔天空,到处走一走,也许能发现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
“如果回战场呢?”
骆阳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我离开燕王,不是因为我有别的志向,而是因为燕王不要我。我不能在燕军的阵营里,又岂能在朝廷的阵营里,与燕王敌我相见?我不可能再回战场了。”
别的志向;又有谁知道,他其实志向从未更改过,他从未有过别的志向。
沈若寥道:“你先在京城好好歇两天。就在我家住着。等我再出发时,你再离开也不迟,也容我几天给你凑些盘缠,随便你想去哪儿。这么大个江山,就算只看风景,也能耗去你大半青春。”
骆阳只是感激地一笑。
沈若寥又问道:“骆阳兄,我……我娘亲,我知道燕王一直带她在营中,她怎么样?东昌战场上,燕王曾咬牙切齿地说——”
他住了口。
骆阳道:“你母亲一直在姚大人看护下。东昌交战之时,姚大人、二殿下和她一直都在馆陶城中。燕王将她带回了北平,打入王宫地牢中,身上都……都戴了镣械。王爷不让我进宫,我也都是听三保兄说。她很可能……要么生了病,要么有别的折磨,我不知道;总之,三保兄的意思,她日子过得很难。但是她还活着。”
沈若寥静默片刻。“我族兄呢?这回在东昌,我没有看见他。”
骆阳道:“王爷此番抱了必胜的心态,所以留他在北平守备,承诺说一定生擒了你回去。估计下次,他一定会随军出征。”
“那——还有,张玉将军……我差人将他灵柩送去北平……”
骆阳沉重地叹了口气。
“王爷痛失张将军,震恸不已。灵柩运至北平,王爷写了祭,亲自为张将军举行葬礼。此番东昌大败,诸将皆叩头请罪,王爷却并不十分在意,唯独痛心张将军阵亡,为之流泪哀恸道:‘胜负常事,不足计,恨失玉耳。艰难之际,失吾良辅。’而且——”
他瞟了沈若寥一眼。“王爷和诸将,并姚大人以及道衍大师,都查看过张将军脑后剑创,认定——认定如此剑创,断非常人所能为,必然出自沈若寥之手。王爷由此对你痛恨已极,说你背信弃义不算,连待你如兄弟的张玉将军,你都能如此亲手残杀,人之无情,乃至于此。全军上下,现在都……视你为十恶不赦,罪及滔天,发誓必要生啖你肉,将你抽筋活剥,也不足以解张玉之恨。”
沈若寥无力地扶住额头,低声叹道:“不足为怪。”他垂下手来,又看向骆阳。
“你难道不想杀我?”
骆阳摇了摇头,惨笑道:“人各有志。我连燕王都不想杀,更何谈你。”
虎生这时候走了进来。
“老爷,骆大人,房间收拾好了。”
沈若寥一惊,醒过神来。
“好的;你先带骆大人过去,看看他需要什么,都准备齐了,让他先好好歇息。”
骆阳站起身来,又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除了疲倦之外,只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