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走到羽林左卫来。门口站岗的士兵见到他,喜出望外。
“大人?您来看我们来了?”
沈若寥还来不及回答,那士兵转身就冲进去,四面奔跑,大喊道沈大人回来了。顷刻间营中振奋起来,士兵们纷纷冲出来,转眼把沈若寥围在中间,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东昌侯!”“左将军!”“把燕王打回老家啦!”
待到董原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士兵们才把沈若寥放回地面上。
沈若寥心潮澎湃;这里感觉才真正像回了家。他看见董原,刚要开口,董原却对他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深深拜了下去:
“侯爷驾到,有失远迎。”
沈若寥满怀热情仿佛被迎头泼上一盆冷水。他呆立片刻,怔怔地望着董原。然后他转身拔腿便走,径直向营外走去。
董原看见他眼中受伤的神情,愣了一下,冲上去抓住他。
“又来了;跟你开个玩笑都不成。你都二十万大军主帅了,怎么还这么小娘们儿脾气?”
他生拉硬拽把沈若寥拖回自己营房中,一面令手下士兵快去准备茶点。
“好啦好啦,我说侯爷,我都已经给你赔了一千个不是了,你就不能给我露个笑脸?我伺候女人都没这么上心过。”
沈若寥接过他递上的水壶,灌了一口水。
“我自从离开羽林二卫,到今天,什么都在变,一直没变的只有羽林二卫,我一直最怕变的也是羽林二卫。你说呢?”
董原安慰道:“好啦好啦。你现在再看看,我变了没?弟兄们变了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变不变,也取决于你变不变。你毕竟是左将军,东昌侯,刚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天子封赏,群臣追捧,大军拜服。我虽然知道你为人,可毕竟你正春风得意之时,谁知道你会不会变,我董平山总得小心自己的言行,以免惹祸上身不是。”
沈若寥叹道:“春风得意;我怎么就一点儿得意的感觉也没有。封爵加赏,到头来都是因为蓝正均在天子面前给我说好话。我怎么能混到今天这份上的?”
董原同情地笑道:“我就说吧,你就算看着他,也未必最终斗过他去。这个人有如毒蛇潜伏,小心待变;此后你我都不是他对手了。”
“算了,不提他。我先问你,今儿晚上,谁守御苑桥的岗?皇上大宴群臣,你别告诉我说你没安排御苑桥守卫。我刚从那儿过来,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董原皱了皱眉头。“没人?”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来。沈若寥听到他喊道:
“马上把薛方、薛勤给我找来!”
一个士兵的声音回答道:“大人,他二人母亲病危,您不是准他们请假回家去了吗?”
董原愣了一愣。沈若寥仿佛听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他说道:
“你们两个,今夜去御苑桥守岗。”
“大人?”
“快去!”
“是。”
董原转身进屋,关上了门。沈若寥含笑望着他。
“董平山也有犯迷糊的时候,难得难得。人非圣贤,我心甚慰啊。”
“滚。”
“我希望今天是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还就可巧让你撞见。”
沈若寥道:“你过得咋样?羽林二卫有啥新鲜事没有?除了你犯糊涂以外。”
董原耸耸肩,懒洋洋道:“一天一天的,宫里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不像在外面,天天都能有新鲜事。这宫禁守卫,要是有了新鲜事,反倒麻烦。”
“你自己呢?”
董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了片刻。
“熬呗;你不在,有时候也真是十分无聊。练操的时候,士兵们看不见你,都没心气儿,弄得我也没心气儿。也没人跟我打架叫板,争权夺势。我有时候都想,直接告老还乡算了,回家种田打猎去。”
“你连女人都不要,回家个淡。”
“你倒是有女人,不是照样不回家。”
“你要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让皇上给你换个地方?”
董原讥笑道:“听听咱东昌侯的话,一听就是干大事的人。咱这可是羽林卫,你打算换到哪儿去?”
“我是说换你,又不是说换羽林卫。”
“得了吧;我喜欢这儿,懒得往外倒饬,折腾。”
“刚刚还抱怨说无聊呢。”
董原道:“我是活得无聊,可是也胸无大志。不像你,总有个宏伟目标在那儿。”
沈若寥无奈地摇摇头:“你啊,要我说,你还是赶快娶个媳妇儿吧。找个人来管管你,你就好了。你的病根儿就是欠管。”
“我找个人来管我,然后就变得像你一样,夫妻不亲,有家不回,然后整个人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沈若寥笑道:“有什么不好;你还年轻呢,何必让自己提前养老呢。”
董原笑了笑,笑容有些晦涩,一时没回答。跳跃的灯光下,沈若寥蓦然发现董原额角的异样。他吃了一惊。
“董兄!你……”
董原听到他声音中的惊讶,抬起头来。
“……你在瞒我?”
董原奇怪地望着他:“我瞒你什么了?”
沈若寥道:“我不知道。要么,营中有事,要么,家中有事。总之你并不轻松,心里愁苦,还装出样子来给我看。你额角的白发可是不骗我。”
董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从小就有白头发。”
“胡扯;我俩一起呆了不短时间,我还不知道你哪儿有白发,哪儿没有?再说,一根和一缕,那区别大了。”
董原皱了皱眉头:“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有点儿白头发新鲜?你以为都跟你比啊?”
沈若寥沉思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不对;你心里就是有事。你董平山能把御苑桥的夜岗忘掉,一定是有大事让你心神不定。”
董原还想继续推诿,看到沈若寥的目光,怔了一怔,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
“好吧;瞒不过你。我不想告诉你,本来也是因为,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回头害得你白为我操心不算,以你这脾气,说不定再去没头没脑地冲撞天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沈若寥惊讶地望着他,心里突然感觉沉了下去。
董原道:“皇上打算调我到留守左卫去。”
“留守左卫?”
董原点点头。“皇上想把整个留守左卫调到紫金山,更换孝陵卫。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去留守左卫,最终就会去守孝陵。我还没跟弟兄们说,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来。”
沈若寥只觉得一颗心冰冷冰冷。
“他调你去孝陵卫?他怎么想的?羽林二卫又怎么办?谁来管?谁又能有你管得好?”
董原淡淡一笑:“自有能人来管。皇上相中了蓝正均,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眼下只因为蓝正均随大军从征在外,所以一时还没有调动。一旦蓝正均离开战场,我基本上也就要准备走人了。”
沈若寥难以置信。“这太过分了吧?你都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了,——你和你父亲,两代人,从高皇开始,这么多年了,比不上一个蓝正均?皇上到底中了那小子什么蛊?”
“我倒没啥,孝陵卫其实更舒坦,每年除了天子祭祀、围猎之外,整个紫金山都是我的,基本上想干啥干啥,逍遥自在。我现在只是发愁,不知道怎么跟弟兄们说。他们都不会高兴。”
沈若寥想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没有弟兄们,你真的愿意去守孝陵么?董兄,你说实话。”
董原道:“随遇而安呗。”
沈若寥道:“你不会去的。你放心好了。”
董原抬起头来:“你想干什么?我就知道,我不该告诉你。你可别乱来,皇上想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我无所谓;你可千万别去找他。你现在不是御前近身侍卫了,你现在是东昌侯!”
沈若寥站起身来,坚定地望着他:“我没说我要去找他。但我也绝不会就坐视不管。我作左将军,东昌侯,住着凉国公的园子,你却去守孝陵?没这个天理。”
董原惊骇地望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难道要对蓝正均下手?若寥,绝对不可!你有今天的荣宠,都是你自己辛苦得来,不值得为此自毁前程。再说,事到今天,你已经看得出来,你我二人都斗不过蓝正均,你还是对他敬而远之为上策。我守孝陵,再坏也是清职,清闲加清白,比什么都强。你要是为了我,得罪天子,再被那小子加害,你不是反而给我添乱吗?”
沈若寥冷静地望着他:“叫你别瞎想。我没打算对蓝正均下手。但是我有办法让他回不了京城,即便回了,天子也没机会作任何调换。你别多想了,也不用担心如何向弟兄们解释。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安心在羽林二卫呆着就是。”
很晚,沈若寥才回到家。洪江正单独在厅堂等他。
沈若寥见到他,张口就问:“秋儿呢?”
洪江反问道:“你心里还有她?”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刚从战场上回来,就不着家了;你的家在这儿,不在皇宫里,什么时候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秋儿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想过吗?你对得起她吗?”
沈若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皇上圣旨召我进宫,你又不是没看到。你想让我抗旨不遵,落个满门抄斩,这样就对得起秋儿了?”
洪江沉默片刻。
“若寥,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你要么不答,要答,就请一定说实话。”
“什么问题?”
“你还爱秋儿么?”
沈若寥皱了皱眉。“这是从何而来?”
洪江道:“感觉。她的感觉,外加我自己的感觉。”
沈若寥沉思了一会儿。他一时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答道:“我没有精力去想这些。”
洪江惊讶地望着他:“没有精力去想?那就是说你已经不爱她了?”
沈若寥有些生气。“我回家来,并不是因为想家,而是因为天子召我。燕王很快又要出兵,我马上还要回战场上去,这两天有很多军马粮草调动之事要办,我根本没有心思、没有时间来考虑任何个人的事情。这与你心里想的爱与不爱,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若真爱她,并不需要心思和时间来想她;她会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眼前耳边都是她。”
沈若寥冷冰冰道:“恕我直言,我什么时候如此,只能说明我那个时候很清闲。我眼下要对几十万大军的成败存亡负责;我家人衣食无忧,住在这么个地方,那些不计其数的普通士兵随时可能丧命疆场,他们的家人却又怎么办?”
洪江也生起气来。“你觉得自己很高尚是不是?”
沈若寥道:“我从来不高尚;我生下来就声名狼藉。我只在乎自己的良心,我要尽责。”
洪江道:“对什么尽责?对外人尽责?你对你自己妻子的责任呢?你这样对待秋儿,你的良心安宁吗?”
沈若寥望着他,考虑片刻。
他冷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们会有这个对话。你问我这样的问题,逻辑上并没有错误,感情上或许也没有,但这并不能改变你这些问题荒谬的本质。如果对于秋儿,我需要做出任何解释,我也不应该对你做。很晚了,你也早休息。晚安。”
说罢,他便要离开。洪江突然说道:
“你不再爱她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当初根本不该嫁给你。”
沈若寥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转过身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洪江道:“我要带她走。在你彻底让她心碎之前,我一定要带她离开。我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沈若寥只觉得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刺痛不已。他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他回到后院来。南宫秋在里屋等他。
“秋儿,”沈若寥关好门,坐在她身边,无奈地说道:“你埋怨我去皇宫?天子召我回来,召我进宫,我不可能抗旨啊。”
南宫秋道:“我没埋怨你啊。洪江哥都跟你说啥了?看他脸色不对。”
沈若寥头又疼起来。他按住太阳穴。
“没什么。你能理解就好。”
南宫秋道:“若寥,我跟你说的豆儿和仇安的事情,你想过了吗?我想趁你还没走之前,把婚礼办了。要不然你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豆儿老得等。”
沈若寥道:“豆儿走了,谁来照顾你?”
南宫秋道:“家里现在有这么多仆人,我肯定有人照顾啦。”
沈若寥叹道:“秋儿,我在想这个问题,只怕——要依我,这个婚礼还是不办的好。”
南宫秋一愣:“你不满意仇安?”
沈若寥道:“不是;他俩很合适,也这么长时间了。确实不适合老让豆儿等着。我回头给她凑齐嫁妆,送她去柳府,交给柳夫人照顾。但是婚礼就算了。两个人白头偕老,婚礼只是个形式,意义不大。”
南宫秋瞪大了眼睛:“我不懂,你当初娶我,婚礼弄得很隆重啊。”
沈若寥道:“不一样。秋儿,我这回再走,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婚礼一事,本身就太过张扬;两家结亲,日后一旦大祸临头,那可就谁也跑不了。不行,这个婚礼不能要。我身边有你,我已经牵挂够多了。豆儿进了柳府,只是嫁一个伙夫,不办婚礼的话,世人还不知道柳家与我结亲。万一我有难,至少豆儿和柳家还都能保平安无事。”
南宫秋惊骇地望着他:“大祸临头?日后有难?你……你打算干什么?你告诉我;若寥,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少了。你心里有什么负担,什么忧愁,你再也不对我说。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担心;可是正如你说,一旦有难,我反正不能幸免,你不如都告诉我啊!”
沈若寥沉默片刻,搂住她,轻轻说道:
“这次在战场上,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这再一走,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
他犹豫了。他害怕,很害怕。
“算了,先睡吧。让我再想想。我还会再在家呆个二十天左右。等我好好想想,临走之前,我一定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