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清晨,沈若寥出了辕门,兜了个圈,然后引马向北跑去。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钟可喜问道。
沈若寥回过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十个护卫兵。
“去平将军那里看看,”他说道。
钟可喜吃了一惊:“这太危险了;还是先跟大将军说一声吧。”
“你觉得他能让我去吗?”沈若寥道,“放心吧,不会比大营里更危险。”
“不行;属下不能让大人冒险,不然就是属下失职。”
沈若寥有些好笑:“谁说你有这个职责了?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了。你看看他们怎么没你这么多事?”
钟可喜满面通红:“他们……他们不是您带出来的……”
沈若寥勒住了马,惊奇地望着他的小灶兵。
他笑道:“好啦,你说得对,这是你的职责。不过,我是参赞,到前线去看看,这也是我的职责。我已经拿了大将军十个护卫了,我不能再给他找事。你只管自己多加小心点儿,别回头还要我来照顾你就行啦。”
他纵马一口气驰到白沟河的南岸上,前面已经是汤汤流淌的宽阔的白沟河水了,却一直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有些奇怪,下马走到水边,四处望了望。
初夏的北方,朝阳明媚灿烂。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白沟河像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北面的燕山与辽阔的中原大地分割开来,也曾经把雄心勃勃的契丹、女真、蒙古人与汉民族分割开来,成为古往今来南北民族争战的军事要冲。
可是,没有永远的好邻居,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天堑大河,拦不住春至幽燕;雄关勇将,也挡不住侵略的胡虏。杨六郎的赤胆忠心也曾一度阻隔契丹于白沟河北,却终究阻隔不了胡汉融合的潮流。而今,白沟河再一次将帝国完整的疆域一分为二,南北两岸却姓着同一个朱姓,承嗣同一根血脉。
沈若寥望见不远处一座石桥,便牵起马来,沿河走到桥边。
石桥从南岸纵贯整个大河,直达北岸,桥面宽阔,一览无余。坚固的石板却显然已久经风雨,让南来北往的人马足印踩踏得坑坑洼洼。
仍然不见人,他觉得十分困惑。
“这是什么桥?”他问道。
钟可喜哪里知道。随从的十个士兵中,有一人答道:
“回大人,这座桥就是苏家桥。”
“苏家桥?”沈若寥微微一惊。他走上石桥,放眼向北岸望去。
几天之前,南军刚刚接到战报,燕王大军就在苏家桥扎营,看来就是打算从此桥渡河了。可是此时此刻,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苏家桥上,却看不见北岸有人迹。
但很快他就发现,确切说来,应该只是现在看不到。北岸土地上,草木一片狼藉,远不似南岸欣欣向荣的样子,明显是被大批人马踩踏过。燕军看来确实到过这里,然而现在见不到营帐、马匹、人影,见不到早晨军营里少不了的炊烟。三十二万燕军上哪儿去了呢?
还有,平安的一万先锋骑兵又上哪儿去了?
桥无守军;南岸和北岸一样,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所见只有河边大片大片纵深的芦苇地,密密麻麻,倒好像每一根芦苇都是长枪,无边无际站成一道厚厚的屏障。
沈若寥静静伫立片刻;空气中,只有轻微的风动,听不见什么其它的声音。
一只野鸭突然扑腾着翅膀从对岸的芦苇丛中飞起来,叫了两声,落到水面上,匆匆地游离北岸,游到河中心,一头扎进了水里。
沈若寥心里一动,回头道:
“弓箭。”
钟可喜取下二流子鞍后的革彀长弓,递到沈若寥手中。
沈若寥接过弓箭,朗声笑道:“好天气!只可惜野鸭少了点儿。来上它几十只,也好让我猎个痛快。”
他张弓搭箭,瞄准河中心的野鸭,瞄了很久很久,突然手臂微抬,猛然松弦,这一箭便闪电般射向河对岸的芦苇丛中;钟可喜和那十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痛叫倏起,北岸边一大片芦苇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倒了下去。
“快上马,撤!”
沈若寥转头两步跑下了桥,飞身上马。钟可喜紧跟其后;那十个士兵见状,来不及多想,忙不迭跟在两人后面跑下桥,上了各自的马。同一瞬间,刚刚还死寂一片的北岸芦苇丛中突然蹿出百余骑兵,人马彪悍,一看就是燕王的大宁番骑,个个怒火冲天,吼叫着涌上石桥,洪水猛兽一般向他们扑了过来。
沈若寥带着自己的十一个人往南飞驰,才奔出了半里路,却突然拐了个直角,并不回大营,而是沿着河岸跑起来,同时放慢了速度。
钟可喜追上他,惊慌地问道:
“大人,他们追上来了!”
沈若寥道:“有多少人?”
“很多……我也不知道……”
沈若寥勒住了马。
“你慌什么?好好看看到底追上来多少人!”
“大人!……”钟可喜惊骇地伸手去拽他,“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若寥不理他,问紧赶上来的那十个护卫骑兵:“有多少人,你们看清了吗?”
“回大人,大概百十人吧。”
在他们身后,沈若寥已经看到来时的路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疾扑而来的百余骑蒙古骑兵。
他掉转马头,猛地一踢马腹:“回大营,快!”
十二坐骑闪电般向南军大营驰去;身后,上百燕骑紧紧追赶着。
然而,他们刚跑出五里地,震天动地的杀声便在身后的南岸河边响起来;沈若寥停下马,和钟可喜他们一起回头向北望去。刚刚还穷追不舍的百余燕兵突然间也都停了下来,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掉转马头,都向回跑去。
钟可喜和那十个士兵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
“这……这是……”
沈若寥得意地笑道:“平将军动作不慢嘛,也很沉得住气。兄弟们,咱们赶紧回去报信去,燕军已经钻进了平将军的包围圈了。”
他转身策马,带着十一人继续向南跑去,很快便回到了大营里。
白沟河边,刚刚还如北岸一样死寂一片的南岸此刻已经是一团混战;平安的一万精兵看到百余骑冲过石桥追击沈若寥,仍然按兵不动,直等到在对岸隐蔽观察了良久的燕王彻底放了心,率领浩浩荡荡的三十二万大军从容过桥之际,突然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杀出来,猝不及防的燕军瞬间被冲击成了一盘散沙。
李景隆接报大喜,立刻命令各部列队准备出战,同时命瞿能带兵速去接应平安。
六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出,排山倒海般向白沟河南岸猛扑过来。
这会儿工夫,燕军已经渐渐恢复了状态。燕王不愧是燕王,发现自己陷入埋伏,立刻冷静下来,一面奋勇地挥剑杀敌,连斩数个南军骑兵落马,一面命身边的旗手挥舞大旗,高呼着让燕军战士们各自为战,慢慢向中心靠拢,很快就将混乱得如同炸窝蚂蚁一般的燕军将士重新组织聚集起来;而燕军一旦恢复了组织,平安的一万人马立刻感觉到了吃力,渐渐便有些不支。毕竟,自己以一万骑对抗燕军三十二万,先前能得手完全是因为偷袭的缘故。偷袭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继续死扛,反而得不偿失。平安于是下令左右两翼骑兵撤离外围,中翼同时收缩,迅速回到自己身边,列阵背水布防。
这时,六十万大军也正好赶到;沈若寥立马在远处一处高坡上看着,不太敢走近。刚才在苏家桥上,他已经冲燕军伏兵放了一箭,肯定是伤了人,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此刻,他生怕一旦卷入双方一百万愤怒士兵的混战之中,为了自己保命,就必然要再次出手伤人,说不定还会伤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张玉、朱能等人,特别是燕王。
一百万人的大混战。炮声隆隆中,人马声嘶力竭地嚎叫;头颅雨落,鲜血四溅,马腿横飞。硝烟和大地激荡起来的滚滚尘土遮蔽了初夏晴朗的天空,日光昏暗。
渐渐地过了正午,透过飞沙走石,太阳已经开始倾斜。就连一直旁观的沈若寥也有些体力不支;他不知道一天下来,水米未尽,此刻几分是饥渴,几分焦虑和紧张,几分奔波的疲劳。他只觉得累,拖泥带水的感觉,却没有一丝一毫逃脱这一切的念头。和每一个奋战的士兵一样,他完全的精力都深深卷入战场上每一枪每一刀的往来之中,尽管他置身其外。
落日西沉;双方都已劳顿不堪;燕军三十万人在双倍于自己的南军强大的攻势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猛气势,衰退的趋势不断加快,在南军面前越来越迅速地萎缩下去。此时此刻,外围平安的一万骑兵已经休整了大半天,眼看大势已定,早都按捺不住;平安见时机已到,挥起长槊,高呼一声,纵马向阵中冲去;一万兄弟立刻云应,跟在平将军后面,奋不顾身地扑进乱作一团的庞大战圈里。
这精力充沛、怒火张天的一万生力军在一百万大军中虽然微乎其微,此刻在战场上却推波助澜,瞬间成就了整个战果。拼死顽抗了一天的燕军再也抵挡不住这股崭新力量的猛烈冲击,就在沈若寥面前,在六十万南军面前全线崩溃;三十二万燕军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此时好像狂风落叶一样,纷纷扬扬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后撤,四散逃窜起来。
“燕军败啦!燕军败啦!大家追啊,不要放跑了一个反贼!”李景隆挥剑高呼起来。
“捉拿反王!反王下马投降!”平安、瞿能等一干将领带头冲到了最前面,向纵马北奔的燕王朱棣的大旗追了过去。六十万南军战士斗志高昂,激动地跟着一块儿吼叫着捉拿反王,一面黑云压城向逃窜的燕军卷地追来。
远观的沈若寥早已吓傻。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天色眨眼间暗了下来。他看到燕字大纛头重脚轻地栽倒下来,看不清楚哪一座飞骑是燕王,只看到大量燕兵燕骑没命地向北逃窜,跑到河边,便分成两路,顺着河岸不辨方向地一味狂奔;后面,更多不计其数的南军战士疯了一样穷追不舍,要把这群第一次吃了败仗的强大叛军赶尽杀绝。
钟可喜兴奋地几乎跳起来,在马上坐不住,沾沾自喜地和那十个跟随左右的护卫骑兵一起叫好,一面对沈若寥说道:
“大人,我们得胜了!燕王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啊!这一次一定要把他赶回老家去,让他再也缓不过劲来就好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他只觉得夜幕来得太快,眼前开阔的原野迅速地黑暗模糊起来,渐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忧心如焚。
“有火把没?”他问道,并不回头。
十个护卫中专门有人带了火把,拿出来点上,递给钟可喜,大家聚到沈若寥身边。
“得去追他们,”沈若寥轻声道。
“追谁?”
“燕王啊!天儿都黑了,鬼知道大将军能不能找得着他啊?”他不耐烦地说着,策马奔下了站了一天的高坡,闪电一般向河边疾飙而去。十一个人慌忙追赶上来。
沈若寥心急火燎地飞驰到河边,正赶上追在最前面的平安。平安看见他,先吃了一惊,然后便明显地松了口气:
“沈大人!您没事就好,我真怕刚才动得晚了,让他们把您追上。”
沈若寥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张口便问道:
“哪个是燕王?”
前面没命逃着的一大群燕骑,幽暝之中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平安道:“末将也不知道;燕军分成两股,一路沿河向上游窜去,瞿能将军带兵追那一路去了;咱们追的这股向下游逃窜,也不知道究竟燕王在哪一股里跑。总之,追上的一律斩杀;不能放过一个燕兵。”
沈若寥更加慌起来。他快马加鞭,很快超出了平安,向前跃去。他回头喊道:
“平将军,我先走一步,去前面拦截反王;这些小棋子就留给您收拾了!”
“沈大人!——”平安有些吃惊,拼命地加鞭追赶,却赶不上二流子的速度和脾气,很快越落越后了。他后面,钟可喜和那十个护卫骑兵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叫喊不应,眼睁睁望着自己的上司跑没了影。
沈若寥不停策马,一路袭步,影子一样掠过不计其数惊慌失措奔逃的燕军骑兵,不待稍停。
终于,大批的燕军人马过后,他看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小撮人马,大概有三四骑的样子,竟然停留在河边,原地不动。
很快近了,沈若寥吃了一惊,放慢了速度;四匹战马站在那里,四个人却都不在马上。一个人似乎正趴在河边的泥土地上,另三个人围在他身后;听到马蹄声响,三人都惊慌地转身,背后那人立刻跳起身来,沈若寥只看见他胸前一抹浓密飘逸的黑色一闪,那人便飞身燕子一样跃上了马背,随从的三人也一并飞身上马,四座燕骑立刻没命地奔逃起来。
他微微松了口气,并不出声,仍在后头追着。
没过多久,河道突然尖锐地拐了一个急弯,流进一片密如深林的芦苇荡中。沈若寥绕过这片苇荡,赶到下游来,却愣住了。
前方,宽阔的河流笔直地下去;目尽之处,再无弯道,也不见了他正追赶的四座燕骑的影。
他们离得并不远;虽然天黑,但是刚才他明明看得清楚,不可能在这眨眼之间,对方就跑出了视野,消失不见了。
沈若寥勒住马,回过头来,望了望身后河流拐弯处,那一大片黑魆魆的芦苇荡。
四下里一片死寂。
他想了想,掉转马头,慢吞吞地踱到芦苇丛的边上来。
在最茂密之处,他立住了马,一声不响地静静倾听。
喊杀声由远而近,顺着河流下来,渐渐清晰了。平安越追越近了。
沈若寥引马向前走了两步,离开芦苇荡,在河道还没有拐弯的地方寻了个开阔之处停下来,等着平安。
很快,骁勇的平将军飞骑冲破夜幕,向下游杀过来,看到沈若寥孤身等在那里,立刻停住了马,同时抬手示意后面跟着的南军停下来。
“沈大人?您这是……”
“不用再追了,”沈若寥疲惫地答道:“前面没人了,连鸭子都回窝了。”
平安惊异地望着他:“那……您看到反王了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一直追到最前面,又骑过来这么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平安道:“反王会不会找了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沈若寥道:“我一路都在找,除了流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就算人能躲起来,马是不可能不出声音的。燕王如果没有马,根本跑不掉;可能他根本就没走这条路;或者就是,他的马比我的马还要快,那样的话,恐怕他早就渡河了。”
平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要是比您这马还快,那是神仙也追不上了。但愿他没走这条路。咱们回去吧;看看瞿将军是不是有好消息。”
沈若寥等大批人马都掉转了马头,才跟在队伍最后面,慢慢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