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散后,天已经黑了。朱允炆到渊阁取了方孝孺的草诏,又和他敬爱的方先生热烈讨论了一会儿江浙新税和古诗词,一起用过晚膳,然后回到乾清宫来。
“山寿,你去一趟坤宁宫,告诉皇后娘娘,说朕一会儿过去,今天晚上在坤宁宫过夜,叫她不用过来了。”
山寿领了皇命,匆匆离开。沈若寥问道:
“她过来你过去有什么不一样?你又没在乾清宫里金屋藏娇。”
朱允炆道:“外面这么冷,中宫身子弱,朕怕她受了寒。”
“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啊,”沈若寥叹道,“皇上都作了一年了,没见你纳过一个妃嫔,临幸过一个宫女。如此勤俭克制,倒是和你造反的四皇叔作风很像,你知不知道?”
朱允炆叹道:“是啊,四皇叔性格很坚忍,如果皇爷爷当初把皇位传给了他,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皇帝,局面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朕比不得他,朕的自制力其实很差,只不过是现在没有心思。何况,太子还太小。朕不想让任何人萌生夺嫡之心。”
“你以为单守着一个皇后娘娘,就不会有人抢皇位了?你别忘了你的四皇叔和你父皇也是亲兄弟呢。你总不能不让皇后娘娘给小太子生弟弟吧?”
朱允炆却奇怪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
“其实,四皇叔和父皇并不是亲骨肉。”
“什么意思?”
朱允炆低头道:“四皇叔和五皇叔其实都不是皇奶奶亲生,而是碽妃所生。皇爷爷对外宣称他们是皇奶奶的嫡子,就是为了防止碽妃产生夺嫡之念。可是碽妃是朝鲜人,本来在宫里地位就很低,生活又不习惯,所以生下孩子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两个叔叔就一直是由皇奶奶抚养长大。两个叔叔都很聪明好学,皇奶奶也对他们视如己出,和对待父皇毫无二致。”
沈若寥听得全身从头到脚透心冰凉。
“这是谁告诉你的?太后?”
朱允炆摇摇头:“母后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皇爷爷临终之前告诉朕的。”
“高皇帝……临终之前?他怎么想起来告诉你这些?”
朱允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皇爷爷有预感。”
“……预感?”
“对;皇爷爷在临终时,给了驸马梅殷一封密诏,然后,就让梅殷离开,把身边所有侍奉的人都打发走了,就只留下我。他告诉我,秦王、晋王都不在了,坐天下,燕王不可不防。如果未来有朝一日,燕王起兵篡位,一定会打出高皇后嫡子的旗号,要我昭告天下,燕王并非嫡子,以削其势,夺其心。”
沈若寥突然想起来,年初自己跟着燕王进京朝贺天子时,曾经与路边卖鸭汤粉的小贩争辩燕王究竟是嫡出还是庶出,当时燕王的反应就很奇怪,一反冷静和深沉的常态,那般的焦躁,还有他对自己发的那通牢骚,问自己假设他真的是朝鲜碽妃所生,他沈若寥会怎么看。现在想起来,果然别有深意,然而当时的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那……那你为什么没有听他的?我到现在才刚刚知道,你又只跟我一个人说。”
朱允炆又叹了口气。“皇奶奶抢了碽妃的孩子,本身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如果把真相昭告天下,会让我皇家丢人,说不定不但打击不到四皇叔,反倒会为他赢得百姓的同情心,觉得朝廷本来就薄情寡义,有负四皇叔在先。”
沈若寥道:“我想不会。如果燕王一开始打出的旗号,就是要为他生母讨回公道,你所说的或许还有可能;但是他起兵的檄上口口声声说‘我乃高皇后嫡子’,明明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宫妃庶出。是他先站不住脚。”
朱允炆道:“其实,朕已经警告过他了。削藩开始,朕第一个就拿五皇叔开的刀,表面上是因为五皇叔是四皇叔仅剩的同胞兄弟了,实际上四皇叔本来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他心里一定明白朕的用意。”
“心里明白顶什么用?你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朱允炆摇了摇头,虚弱地笑道:“算啦,反正仗都已经打到这份上了。朕要能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败他,不是比任何其它方法都更有说服力吗。”
“那你又何必罢了齐、黄两位大人的官职,派个白发老书生千里迢迢跑到北平去讲和呢?更不能减税了,朝廷大军在外,不增加赋役你靠什么来供养军队?”
朱允炆让他逼问得走投无路,抬手扶住了额头:
“算了,朕说不过你。不过,朕还是不能对四皇叔太薄情了。朕做到了仁至义尽,无论成败都不会坏了名声啊。你回家吧,天已经很晚了,外面这么冷。朕也要去坤宁宫了。”
“我陪你过去,然后站在外面给你和娘娘守夜。”
“那怎么行?你回家吧,朕其实一直很安全,不用劳烦你的。”
“这叫什么话?那我不成了白吃干饭的御前侍卫。我都没有给你守过一次夜呢。你放心吧,我绝不会闯进去坏了你和娘娘的好事。”
朱允炆天颜羞红,埋怨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已经害你在天寒地冻中浑身是伤罚跪了一夜,朕不能再让你在外面吹冷风了。”
“我没事;我真没事。我回家才有事呢。我又没个女人给我暖炕头我回去有什么意思?”
他哭丧着脸;朱允炆也有些为难。好心的皇帝想了想,说道:
“要不然,朕让山寿选一个好看的宫女给你带回家吧?反正朕一直觉得宫人太多了,实在是累赘。”
“我求求你了,真是什么幺蛾子你都想得出来啊?你赶紧去坤宁宫吧。”
“你不回家,朕就不去。你觉得寂寞,咱们俩一起在乾清宫睡。”
“丢不丢人你?还是皇上呢。赶紧走吧,娘娘等你急了。”
“不行;朕不把你安排好,哪儿都不去。朕不能把你丢在寒夜中不管。”朱允炆这一回很坚决。
沈若寥无奈地望着他:“好吧好吧,我不给你守夜了,我去找董平山总行了吧?他一个人常年住在军营里也够孤单的,我去陪陪他正好。”
朱允炆愣了愣。“你真不回家了?你真去找董平山?”
沈若寥道:“对,有他陪我足够了。您就别担心了。”
朱允炆犹豫地想了想。
“那……那也好。明天早朝,你也可以多睡一会儿,比在家里近。要是觉得营房里不暖和,你就找山寿。”
“不会冷的,放心吧,天子的关怀让我如沐春风呢。”
他把朱允炆送到坤宁宫门口,看着天子进去,便转身离开,寻到羽林左卫营房来。
董原的营房就在羽林左卫。营房里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冰冷的寒夜中,显得无比凄凉和孤独。沈若寥不禁想起了罚跪的那夜里,这位老兄捧到自己嘴边的热腾腾的烤地瓜。一股暖流涌上胸口。他大步走到门口,径直推开了房门。
一声惊叫,听不出来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董原在床上坐起来,惊慌地望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一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被子,另一手抓着床上的女人,好像要把她塞到被子里藏起来。那女人长发遮颜,看不见脸,只看见一个裸露的肩膀在被子外面瑟瑟发抖,明显是蜷紧了身子,拼命地躲在董原的手臂之下。
沈若寥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冲出了房门。
他走了没多远,董原已经穿好衣服,从后面追了上来。
“若寥!——你这个流氓,站住!”
他已经拽住了他的袖子。沈若寥停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好吧,既然我是个流氓,我二百五还停下来等着挨揍?”
“你他妈就欠揍,”董原毫不客气,一拳就砸到他脸上。沈若寥当即回敬了一拳,打得董原眼冒金星,一时只觉得天都亮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
然后他骂道:“又不是你老婆,你跑来捉什么奸?”
“狗屁;不是我老婆你就不闩门啊?还他妈点着灯,反倒怪我?”
“我知道你大半夜跑来鬼叫门啊?你问问谁进我的门敢不喊报告直接往里闯的?”
“你以为别人不进去,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勾当?往皇宫里偷婊子,这等杀头的重罪你也敢犯?你董指挥给两卫弟兄们做的好榜样啊。”
董原不等他说完,伸出腿去把他勾倒在地,一个翻身扑上去压住他,恶狠狠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沈指挥的榜样比我强啊。你不是很厉害么?你不是天下无敌么?你只要弯一弯小手指头,整个羽林二卫都在你面前人仰马翻;你怎么还是摔在我胯下了?嗯?像个青楼里的小婊子。你老子传给你的武功上哪儿去了,耍出来看看?”
他还没骂完,沈若寥拽住他后领,一把将他掀下地来,翻身扑上去,膝盖顶住他肋骨,与生俱来的流氓无赖嘴脸暴露无遗:
“你看看你自己像谁的婊子?就可惜裤裆里多长一块儿肉。”
“就是为了日你个婆娘脸——”董原伸手掰住他肩膀,两个人掐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整个军营都惊动了。士兵们纷纷冲出营房,很快在扭打的二人边上围起了一个水泄不通的人圈。有人拿着长棍赶来想为董原解围,定睛一看另一方却是自己曾经的另一个上司,如今的亲军都督,董指挥的上司,一时间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只觉得劝架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都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水盆,冲到翻来覆去斗殴不绝的二人身边,将满满一盆水哗地全泼在二人头上。
整个羽林左卫都惊呆了。厮打的两人停下来,满头满身都是冰冷冰冷的水,一时间两人都傻在了那里,呆呆地望着对方,就和所有围观的士兵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声也不出。
钟可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吓得手中空盆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就在两个上司面前跪下来,趴到地上,头也不敢抬,浑身哆嗦。
沈若寥站起来,伸手把董原也拉起来。两个人在厮打中已经把彼此的头发衣服都抓得乱七八糟,又都是的,狼坝不堪。
沈若寥望着地上哆嗦的钟可喜,边上四脚朝天的空水盆,有些不可思议:
“是你泼的水?”
钟可喜战战兢兢:“是……是小人……属下见两位大人……不……不可开交,一时心急……”
“你不会告诉我们,这是你晚上的洗脚水吧?没泼到地上,全泼我们头上了?”董原问道。
钟可喜再不敢吭声。这确实是他正准备倒掉的洗脚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沈若寥冷冷一笑,所有在场的士兵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为钟可喜捏起了汗。“钟可喜,我一直带你在身边,可从没看出来,你还有如此本事。”
董原训斥道:“我和沈大人不过切磋一下武艺,你说你们不好好睡觉跑出来看什么热闹?”
“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你。”沈若寥冷冷说道。
钟可喜已经魂飞魂散:“任……任两位大人……处……处置……”
“就凭你这句话我还可以再罚你一遍,”董原骂道,“你自己犯了什么军规该受什么处罚你自己不知道?什么叫任我们处置?”
“钟可喜,你应该哪天守夜?”沈若寥问道。
“属下……属下是后……后天北安门的夜岗……”
沈若寥想了想,开口道:“你听着,钟可喜;你犯上该罚自不必说,今天夜里,罚你去北安门站岗。另外,你这一盆冷水倒是个妙招,要是战场上你也能想出如此奇兵,一定会立大功。后天晚上你就不用守夜了,算作奖励。传令官,你带他到北安门去,换一个弟兄下来去守后天夜里的岗。钟可喜,你穿多点儿,别冻着。”
传令的旗校领命而去。董原又命一个勤务兵烧壶开水送过来,然后便把大家都赶回了各自的营房。
他拉着沈若寥走进自己的营房;灯还亮着,那个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他看到沈若寥的表情,说道:
“我让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了。”
“那你让人家来干吗?我可没让你把人家赶走。”
“说吧;大晚上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捉奸啊。”
“少放屁。说正事。”
“没什么正事,”沈若寥无精打采,“就是一个人闷得慌,找你来打发一夜。我怎么会知道,你董平山也会狎妓。”
“废什么话,我不是个男人?我身边又没老婆。就你莫名其妙,寒冬腊月的不回家抱老婆跑我这儿来撒野。”
“你的意思,赶我走?”
“来了就别想走;今天晚上我把你睡了就好了。”
沈若寥新鲜地望着他,惊奇地笑道:“你有那本事你就上啊。”
“你别说,你要真是个女人,就这么躺在我身边,我还真把持不住。好个大美人——”
“你这么好色,那晚劫出梁如水来怎么不索性把她据为己有?人家那才是国色天香四海难求呢。”
“我等凉国公的鬼魂来找我麻烦啊?”董原道。
勤务兵送了开水进来,两个人洗了洗头上身上淋的脏水,把衣服脱下来扔给勤务兵去洗。
“钟可喜这小子,”董原叹道,“差点儿冻死我。你也够可以的,罚完了又赏,不够累的,还不如直接折过了完事。”
“那可不行。功是功,过是过,要是功能折过,弟兄们会不长记性,都以为只要立了功,犯多大的错都可以原谅。那这军队成什么了?”
董原望着他,诡异地一笑:“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你会领了将印金牌和尚方宝剑,在你沈字的大旗下,率军出征。”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做梦呢吧,我算老几?朝中这么多功臣宿将,排八百个也排不到我啊。”
“功臣宿将?早都让高皇帝杀光了嘛。你不信我说的话,咱俩走着瞧。”
“托你吉言啊;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给我当勤务兵。”
董原拿出两身干净衣服,递给沈若寥一身,道:
“你以为呢,我早就已经沦为你的勤务兵了。呶,衣服洗了,先穿我的吧。这天儿,你的衣服后天也干不了。你最近好像长了些个儿,穿我的应该不大了。”
沈若寥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天儿’、‘个儿’了?南方人不这么说话吧?”
“还不是让你熏的,‘近墨者黑’了。”董原笑道,“对了,你没发现吗?皇上现在说话也带北平味儿。你看你呀,你要真是燕王的奸细,那你可就太成功了。”
“我说,你不睡觉吗?我明儿可还要上朝呢。”
董原微微一愣:“你还真要和我睡觉啊?”
“你去死吧你。”
“你要上朝,你可别忘了,我也要早早起来操练,收操的时候,天还没亮呢。我不想早睡啊?还不是你大晚上跑来,我还以为你要跟我通宵达旦呢,闹了半天找人暖炕头来了。滚回家去;老子见着你就烦。”
“真赶我走?”
“家里有老婆你跑过来搅和我的好事,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
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吭声,穿好衣服,站起身来,拿了秋风就往外走。董原一愣,冲上去拦住他。
“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怎么跟小姑娘一般脾气。我跟你说了,来了就不许走了。”
沈若寥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知道你弄了个女人在这儿——”
“你当我是发情的马啊,今天晚上没有母马不能过了?”董原把他拽回床边,夺了他的秋风,立在床头边的墙下。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跟我弟妹闹别扭了?”董原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
“没有,”沈若寥心不在焉。
“我看得出来;要不你大半夜跑来干吗?你看你这落魄样,至于吗?你再娶一个回家,气死她,看她以后还敢跟你耍性子。”
“你胡嘞嘞些什么?”沈若寥没好气道,“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少管我。”
有些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跟朱允炆说,却不敢告诉董原;天子和这个老兄不一样,他怕董原看不起自己。
董原却偏偏不傻,一眼就看得出来问题出在哪里。
“我说兄弟,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得啦,不想这些烦心事了。早睡吧。”
熄了灯,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铺上,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沈若寥有些过意不去。
“以后我还是不来的好,”他说道。
“后悔啦?晚啦。”董原道。
“我说,应该在羽林右卫给我也设一间营房,以后我就睡那儿去。咱俩正好一左一右,省得你一个人操劳。”
“那怎么可以?您现在是我的上司,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哪儿能睡在羽林右卫的营房里?我跟你说,女人家好哄,就跟小孩子似的,闹两天也就过去了,还跟以前一样粘着你。不信过两天你回家看,肯定就乖了。不乖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啊,犯得上费那么大劲再给你腾间房子出来。我不嫌弃你把我这儿当成避难所,不过我可懒得为你折腾营房的事。”
“董兄,你对女人这么了解,明显也需要一个在身边,你怎么到现在也不娶一个?你都多大了?”
“梦话;我娶一个,让她跟我一起住在营房里?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可以扔下自己的部属住在外面,惬意地安一个家——”
“你又骂我。我就不信你做不到;你爹当初怎么生下你的?”
“我有勤务兵给我洗衣服做饭打扫营房,想要女人的时候出去找一个回来过一夜就行了,我何必给自己找那麻烦娶个老婆。”
“你董家不还指着你传宗接代呢?”
“那是以后的事,着什么急?你看你,倒是比谁娶妻都早,我弟妹到现在也没给你结个果;这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净胡扯,我不跟你说话了。”
“你看你看,小娘们儿脾气又来了吧?就你这样你还想治得了你老婆?我才懒得理你。睡觉了。”
他说完就打起了呼噜,把沈若寥晾在一边,一个人瞪着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顶,发了好一会儿呆。